百岁阿嬷的最后九十天
文 / 风雨
2013年初夏,无事一身轻的我,接到朋友来电,希望我可以去陪伴一位老人家,还告诉我,只需要为她准备简单的午餐,只是陪伴,不是看护,什么经验都不用,但是,这家人生活一向低调,所以私事方面,不要过问。
那时的我,抱着只要是别人找上门的事,只要时间、精力、能力许可,不考虑其它,一律答应,因单纯相信那是出于上帝,不是出于自己。在听到对方高龄已届一百,不知哪来的胆量还是一口答应,原因只有一个,她还不是基督徒。
有感于信主八年后,自己的生活圈越来越小,小到只有教会弟兄姊妹。向来注重宣教的母会,每周主日讲道,经常强调要我们把自己献上,成为活祭,竭力传扬福音,越听越心虚,或者,这是一个传福音的好机会,且对方还声明要聘请教会的姊妹比较放心。
心想,至少试它一天,倘若无法胜任,辞掉便是。还没试,就退缩,岂不是被自己的想像吓到,未免有些可笑。
每一次挥手,像是在诀别
没料到,这个阿嬷出人意外的独立,一天上下楼梯数次,连扶都不要我扶,凡事自理,生活单纯,起初一直示意她女儿说,不用我陪着,要我不用再去,过了一、两天,阿嬤渐渐接受了我,甚至喜欢我开车带她去附近兜风,兜完风,起初还硬要塞上百元大钞的“小费”,我坚持不肯收。很容易就满足的阿嬤,单是看到路边的红花,就会雀跃不已,最后,我还把她带到了姊妹团契。
决定僱用我照顾年迈母亲的是她的大女儿,因为担心母亲食量越来越小,独自上下楼会有危险,她是一名在实验室工作的医生,已经高龄八十岁,仍然每天开车上下班,更有趣的是,女儿每天出门时,会先停在车道上,特别下车对着二楼的母亲招手,而妈妈也会到二楼的书房倚着窗户,跟女儿挥手道别,直到女儿不见踪影,仿佛这一别,就不会有再见的机会,如此认真的珍惜每一个平淡无奇,母女可以相聚的日子。没多久,这个阿嬤,也开始每天下午,倚在一楼大门的坡璃门内,目送我离开,搞得我滚烫的泪水不自禁地落下。除非远行,从来,就没有人这样对我。
她还有两个住在纽约上州的医生女儿,每周趁着休假时轮流来家中陪伴,还会煮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吃。起初,自己是抱定“我只是雇工,凡事顺服”的心态来承接这份工作,到最后变成,午餐煮好,阿嬷会摆好碗筷,坚持跟我一起用餐,待我如宾客。
五位优秀孝顺的女儿
阿嬤好学不倦,喜欢阅读,听音乐,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画画,她的字画曾经在二二八纪念馆展览过,家中牆上的字画多半是出自她的手笔。而我,会拿着IPad每天放台语诗歌给她听,她会时不时触摸我颈上十字架的项鍊,还会笑着比着大姆指跟着脸书一样说“赞”。有一天,我拿了一本台湾宣教的书给她看,眼力很好的她,翻着翻着竟指着书中宣教义诊团体照里的一对夫妻说,那是她的女儿跟女婿。而拿着我爸写的描述日据时代日本少年兵的故事《落单的少年工》,末页有台湾在日本统治时流行的儿歌歌词,她不假思索地用日文唱了起来,像时光机一样把我拉回父亲的童年岁月。
许多名人或作家会亲笔签名,把刚发行的新书寄到家里来。偶尔,在房内书架上,她会指着台湾前总统李登辉的照片,谈论他像是在谈论儿时的邻居一样,而台湾的富豪辜振甫也不过是她女儿的小学同学。(当然这个小学不是一般台湾平民百姓可以念的。)我开始好奇百岁阿嬤,当年能够念到高校,三十几岁时,先生无故失踪,她还可以独立养大五个念到台大医学院,甚至一个个留学来美成为医学博士的女儿,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奇特的经历?
悲痛后的坚毅与升华
终于,有一天在厨房餐厅一起用餐时,充满好奇地问起阿嬷,先生叫什么名字?她虽然耳背,却很快的不用我问第二次就用台语铿锵有力地回答我,而那个名字正是我因为好奇二二八受难事件,刚搜寻出来的名字,当时立即傻住了,这是轰动台湾的一位名医,他是在自己的诊所,被军方强行带走,之后杳无音讯,而让我印象更深刻的是,阿嬤回答我时那个“引以为傲”的表情。
原来我面对的是这么惨绝人寰的历史见证人,活生生地站立在我面前,原来如此谦卑善良温馨有礼气质优雅聪慧的阿嬤,背后隐藏的是让人震惊、悲恸的故事。原来她每天依依难舍,像是诀别式的道别,正是因为她曾经历过一次,来不及告别的惨痛经历!原来,她从小要每个女儿立志行医绝不从政,是因为至今还尸骨无存的先生,就是一个热心参与政治,忧国忧民的良医。她先生的家族,此后出了六十几位医生。
没有灵魂的肉体
一个月后,家人安排阿嬤去上州探望女儿,而我刚好第一次去参加宾州的文字营,回来复职时,阿嬤只能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大女儿宣布,母亲将不久于人世,只剩七到十天可活,同时请了一个廿四小时的看护,而我也从单纯陪伴一夕之间变成了临终看护。她坚持不肯直接大小便在尿布上,即使已经无力走到浴室,也一定要坐在活动马桶上如厕。然而,每天临走时,她仍然会在床上向我挥别。
阿嬤比预定的死期多活了三周,这期间她见到了所有的儿孙,包括曾孙。还有人是得到消息,立即叫计程车从康州当日来回探访,也有远从台湾,加州来访的亲朋好友,每天访客络驿不绝。正当我期待奇迹出现时,阿嬤还是潇洒地走了.....
阿嬤的死,更坚定了我的信仰,周五还在跟我道别,周日就接到逝世的消息,当天做完礼拜,立即驱车前往,我盯着她还没化妆毫无血色惨白的大体,也深刻的体会到,那个衰残弱小的肉体,已经没有灵魂。
虽死犹生
阿嬷的追思礼拜,很意外,我这个卑微的服事者,不但受邀参加,还代表友人致词分享了她的生平趣事,台下面对的不是医生就是权贵,我勉强用英文发音,因准备充份,除了用power point 还运用自己初次编辑的影音来分享诗歌和经文,甚至亮出阿嬤最后唱儿歌,被我即时录下的声音。半年后,巧遇参加过追思礼拜,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还记得我的人,对我所分享的内容,印象深刻。
一年过后,又一巨星陨落
2014年8月11日,网路疯传着名的谐星 Robin Williams自杀身亡的消息时,提醒了我,今年苏文安牧师在“家庭故事书写营”里要我们先分享故事,然后再把它写出来,因此上网查看自己的手札,才惊觉这一天,正是去年认识的百岁阿嬤 (1913-2013)的忌日,因为她,我开始在脸书上建立了一个粉丝团,专门记录着自己晨祷后的灵修笔记。百岁阿嬷是我遇见过最温柔和善亲切又谦卑有礼的人,虽然我跟她在一起不到三个月。
终其一生的坚持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个黑洞,想不开的时候,会很想跳进去。虽然 Robin Williams 可以用风趣幽默的表演艺术来影响人,带给人快乐,但带给人快乐的人也很需要别人可以用正面的能量来鼓舞他。而阿嬷呢?化悲愤为力量,尽心竭力栽培五个女儿,为后人树立典范,珍惜生命直到最后一刻。
她,一个低调又伟大的母亲,终其一生,透过自己正面的影响,改变许多人的生命,这要比一般单纯关怀别人及用金钱行善的奉献更不容易!
“生命如同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影响力,如何善用我们的生命成为别人的祝福,是我们一生最值得追求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