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

 

文/莫非

 

 

生命道路无预警转向

 

有时候人无须旅遊也可以上山下海,学到关于生命中的一些地理位置和景观。那是一种内在山水的探险,是透过对生命的聆听。

 

所以,当2019春天我和外子永浩得知他罹患膀胱癌时,我们在神面前探问祂的心意,也学著聆听。

 

老实说,一开始,这病的声音并不太大,因为我们基本上「没把它当一回事」。在医师办公室得知「坏消息」时,内里并没有一个炸弹爆掉,两人脸上的笑容也没有退去。我们好像在听永浩要「拔掉一颗牙」那样的淡定。可能因为当永浩做膀胱镜检查看到瘤时,医师只简单地说:「很早期,要动手术。」

 

因此我们就觉得还不到担心的「必要之恶」。也因为永浩即将退休,因此有病早点解决比较好。更何况他毫无病痛感,手术时间也短,又无需住院,这些都让人感觉「不太严重」。

 

然而,术前看诊时,另一医师面对我们的平静无波,却非常认真地来端正我们的态度,说:「我们从不做美容手术,只要被拉进手术房的,就是来真的,是要处理真正的问题。」我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望著电脑中的纪录说:「要做的治疗处理方式就是处理癌细胞的手术,除了拿掉瘤,还要放入类似化疗的药来阻止再长。」

 

房间中的空气开始有点转凉,永浩轻轻地笑著回:「这让我有点shock!」我则一如往常要透过阅读来了解状况,便向医师索取一些相关文献资料,一翻开,看到膀胱癌几种瘤的介绍,便指著问永浩是哪一种。他指向其中一个说:「我那天看到的就是这种!」一种乳头状,长得有些像小花的肿瘤。

 

我们又心存侥倖地问:「检查的时候瘤看起来很小,应该很早期,对吗?」回答又是:「也不见得,肉眼看到的并不是瘤的全部,通常都还会往深处长,要看往下长得多深,才能判断第几期。」

 

出了医师办公室,我便开始简讯创文(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同工、教会代祷群、美东的哥哥,还有两个儿女,请求代祷。同时调整自己的心态,我们要怎么走?因为关于膀胱癌的资料都显示,超过90%是恶性。

 

▲慰问和代祷铺天盖地而来。绵密的爱,像一张网从四面八方罩下,颠覆莫非和杜永浩对「求医治」的态度。

 

没想过「抗旨」求医治

 

前半生的我,一直体弱多病。生完孩子后,又曾因血崩而失去子宫。三年后,也曾经身体崩溃倒下卧床半年。多次在神面前对生死做过反省,也到愿意顺服放手回天家、完全「看开」的地步。所以对任何疾病我都有点「逆来顺受」,也準备好随时可以「上路」回天家。

 

永浩对病的态度,则是因为教会这些年来有好几个重病号,都是我们很亲爱的弟兄姊妹。目睹他们走过的痛苦,感同身受非常心疼。现在得知这消息,永浩的回应是「这才算公平」。言下之意好像也该「轮到他自己了」。所以我们在神面前的祷告,都是求可以有承受走过这病所需的力量,最没想过的就是「抗旨」求医治。

 

但是好友睿欣却有不同的声音。她私讯我:「基督徒没有免于生老病死这些循环的权力,但在与阿爸的亲密关系中,我要放下客观的认知,主观而诚实地祷告祂给我们带来惊奇,完全的医治是我们要的,就大胆地求!」这完全不在我们的思维中。从一次次血尿检验到做膀胱镜,所有的指向都让我们接受现实。不同发展,对我来说有点无从想像?因此,我回她:「这个我要学习,因为我一向很顺服,很少求医治,多半就是接受。」

 

手术前两天,写下〈山雨欲来〉一文与创文同工分享,以微信对外发文那天,正好是永浩手术的日子。结果回响超过我所想,认识的不认识的,慰问和代祷铺天盖地而来。也有人帮我们转文到所属教会祷告网,尤其创文同工在手术前后全程每小时接力祷告,那种绵密的爱,像一张网从四面八方罩下,让我们觉得这病好像有点配不上这样厚重的爱?

 

很多人说网路虚拟,但是,这次我们是真真实实地感觉到网路有如社群的一面,那温暖如此真实有温度,让我们深深感觉到被爱、被拥抱。有位在成都的姊妹私讯我:「主对祂僕人的训练真不容易!」我回说:「这个说法不太正确,日头照好人,也照坏人。病,什么人都会得,不只是神的僕人。」她又回:「是的,但当神的僕人生病时,还是觉得有点难过,虽然也知道有主的美意。」这就是她的体贴和心疼了。

 

▲莫非和先生杜永浩面对意料之外的病痛,在神面前探问祂的心意,也学著聆听,思索如何携手继续「我们的故事」。

 

继续「我们的故事」

 

但是,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所读资料都提到病患存活率百分比。虽然在癌症中,膀胱癌存活率算高,但是跳入眼簾的「五年」、「十年」仍相当碍眼。这些都是具体数字。忽然想到「求祢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诗篇90:12),其中用的「数算」英文就是「to number our days」。这就是说「我们的故事」有定数了?我对永浩说,从今以后我们要「绑在一起」,所有重要场合都要同进同出。

 

现阶段主要是就诊和治疗,我要帮著听、帮著问、帮著做决定。但接下来的年日,我们要怎样过「绑在一起」的日子才有意义呢?是两人廝守珍惜地过?还是我们中间仍要夹著「创文」服事?神的心意是要我们忠心到底?还是怜悯我们,在过去十年「八千里路云和月」,为事工马不停蹄地奔波后,给我们休息的机会,退隐山水、颐养天年?

 

这些年来,我们去峨嵋山、黄山,爬山间我摔了他扶我,他摔了我扶他。去以色列,兵荒马乱的地理位置他开车,我看地图。我每一低头看图,他就错过一个出口。我们去约旦,看世界遗产佩特拉谷古城,黄土山路走到脚软,回程是他抓我像抓小鸡一样拎著我走回。去桂林,两人牵手坐舟遊湖。在阳朔,他骑著摩托车载我遊「十里画廊」……。

 

可想而知,我有点食髓知味了,觉得很可以看到我们两个回到单身约会,全时间作神鵰侠侣云遊天下的生活。但问永浩,他对「我们」的故事却只有一个版本,就是照样在创文服事,而且「要更加迫切地做,因为时间不多了」。这番思考, 好像定了「我们」今后的路,我们将在创文服事到70岁或回天家,看哪个先到。

 

那他走后呢?我好像很难想像之后的「我」要如何走?切切求神别让我回天家的时间和永浩隔太久。没有他,我好像就没有活下去的章法了。

 

▲莫非与先生杜永浩在服事与生活中都彼此相扶持。

 

逐步学习患难中的出路

 

翻出多年前读过的《将夕阳载在杯中给我》一书,是台湾留美的一位基督徒文学博士作者陈咏所著(台湾主流出版)。我这次一口气读完。多年前对陈咏叙述先生病发到过世六年间的描写,不忍卒读,且觉得再怎么用幽默的口气写,都是一场悲剧(陈咏的文笔一向刁钻灵巧,幽默活泼)。

 

 

这次再读,我好像忽然读懂了,原来配偶过世是这样走过。配偶生病末期因为医疗需要,得从家中搬到小公寓,又从小公寓搬到护理楼,且夫妻分隔两地,每天妻子到护理楼来为先生梳洗,不假他手。即使出门是推著轮椅,也想尽办法苦中作乐。然后在照顾配偶的过程中,自己也可能得到癌症……

 

这次我好似拨开伤悲的簾幕进入,发现陈咏为我指出了一种患难中的活法。其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对疾病的态度,如此的坦然以对。她先生一生教主日学,教到身体实在无以为继才退下。坐上轮椅后,仍没有一次停止聚会。陈咏对生活中的美仍然欣赏,搬到小公寓后,圣诞节仍然在四楼房门口、众人可见的玻璃窗前,费心打扮一棵圣诞树来妆点人间。

 

他们之间虽然是患难夫妻,却仍有著书生式的幽默。陈咏形容他们的日子好似「逐寸行刑」,她说:「之所以未曾休克仆倒半途阵亡,便在于『逐寸』的一个『逐』字。路是逐寸逐步的走,养生的吗哪是逐日的捡;真的捡不动的时候,有乌鸦逐只从天而降、啣饼啣肉逐口来餵。」就这样她和先生见步行步,逆水推舟。

 

书中还有一个我可以学习的重要生命态度,就是陈咏在服侍先生时,发现自己也得了癌症。她马上送出代祷电邮,请求大家代祷她「坚拒自怜,寸步不让」。我还读到他们为许多生活中的小地方感恩,包括先生得以住进一有窗面对楼下花园的护理病房。

 

她提到夫妻俩常轮流背诵经文,对神话语十分熟悉。相信这是他们内在生命的一根根柱石。陈咏形容「经句已不再是拿来装扮表演的家传珠宝,而是有典当价值,拿来救急的细软;不知不觉,已化为我们用以活命的柴米油盐了。」种种叙述,好像对回天家前的「最后一章」,提供给我一副望远镜,旁观他人怎样走过,来学走自己可能要走的路。

 

初次了解「山穷水尽疑无路」之后,其实还有路。「我们」之后,也还有「我」的可能。生命中永远有可能会峰回路转。从过去的无从想像到可以想像一点点,这可能是我这几天的寸尺进步。

 

▲神在莫非早晨灵修时,以经文光照她,回应她的问题。

 

惊喜之馀却觉迷惘

 

然而,就在尝试为自己找这条路上一个个可以立足之点时,却忽然接到永浩的家庭医师来电,说刚收到病理报告,显示瘤是「良性」,怕我们担心,因此赶著在週末来电告知。

 

这又让我有一脚落空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永浩刚好陪家父散步去了。回来后,我告知这个让人有点失措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是不是医生切错地方去化验?没切到瘤?」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我们当初听错了吗?我翻找术前得知消息时所发出的代祷简讯,又和永浩反覆检验术前在医师办公室听到的,和术后我从开刀医师那得到的讯息,以及永浩描述他亲眼看到膀胱镜照到的瘤。所有的纪录皆显示这新收到的消息,是让我们的生命又被「翻牌」了一次!

 

如果我们没有搞错,或者永浩患的就是那幸运的10%良性瘤?又或者,意味著我们经历了一次被彻底医治的神迹?如前所说,众人对永浩得病的回覆,让我们深觉不配。那么,现在对这「特赦」惊喜之馀,就更觉得心虚了,好像对得病的弟兄姊妹「无法交代」。

 

我想到好友睿欣的祷告:「祷告祂给我们带来惊奇」,也想到创文同工小临求「让结果完全在主手中成为美好计画的一部分,结果良好!」还有创文同工们每小时接力祷告,以及四方学生朋友的祷告……原来,祷告真的有扭转的力量?!

 

过去对医治神迹,我是理论上不否认,但这次亲身经历,感觉很不可思议,却又无可推诿。然而,这么短的时间内生命连著几个大转弯,第一个转弯好像转得比较轻松,对癌症的接受我们毫无异议。而这第二个大转弯,为何会让我感觉不太踏实?还是,所有的神迹都会让人感觉不太踏实?

 

向神求话语,不然我不知道如何和同工分享这个好消息。这是我这几年来的习惯,在神没有给我语言之前,就默然不语。然而这也是一个奇怪的反应,不是吗?坏事我不经思考就可以立马发简讯出去求代祷,为何好事我反而会斟酌再三?真应了华人说的「好事不出门」。如此亲密的同工,又有如此天大的消息,我却没有语言可以分享。煎熬!

 

豁然开朗,奔走天路

 

一直熬到要和同工们写每週祷告信的清晨,我早早就起床到神面前求问:「神啊!这些天我为什么害怕分享好消息?」

 

神光照了我,我是怕误导人。分享自己面临病痛是具体走过的心路历程,比较容易。但分享病得医治,化险为夷,却有点说不清。我怕自己的解释会成为「人的解释」,不能真正地见證神。

 

然而,清晨灵修经文却赫然出现两处,好像是神在针对我的问题回应:

 

耶稣又对他们说:「我实在告诉你们,站在这里的,有人在没尝死味以前,必要看见上帝的国大有能力临到。」(马可福音9:1)

 

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马太福音 6:33)

 

另外,也有个问题是当初知道得病时没问,现在却想问的:「为何是我们?」虽然心中真是欢喜,却也深感不配。能想到的,就是神对我们的医治应不是出于偏爱,而是我们还有未完的事工。也许,就像保罗在腓立比书中所说的,神存留永浩,是为了创文更是要紧?让他仍住在世间,是使创文学生在所信的道上可以长进又喜乐?叫他们在基督耶稣里的欢乐,因我们再去,就越发加增?(参考腓立比书1:25)

 

短短一个多星期,我们的生命经过一个又一个小地震,震出了我们对生命的警觉和内在风景,也震出我们对馀生「我们的故事」的书写期许,还有对神心意的进一步揣测。

 

所以,这次经验我们听到的最大声音是什么?好像还不是疾病,而是神对我们的心意,还有弟兄姊妹对我们的爱,如此响亮、清晰。

 

峰回路转溪流长,云舒山静。

 

 

莫非,作家,「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主任,专为神国推广文字与文化异象,栽培并牧养文字工人。著有文字事奉系列四本,与小说散文十馀本。曾获2012年汤清文艺奖与多项台湾联合报文学散文奖等和大陆冰心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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