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
文/周兰惠
▲抗癌药虽导致他皮肤严重脱皮,疼痛难当,矢部诚仍心存感恩,乐在作陶。
一向喜欢茶碗的造型,尤其是釉色古樸,圆周不对称,在大师手中玩出来的那种。总算让我在纽约的一个东方陶艺展,看到了几个这种茶碗。其中一只也许装盛还不到四寸乘四寸乘四寸的空间,背景是四周幽黑,在鏀素灯下静立,彷彿凝聚了两百年前的空气与温度⋯⋯爱死了那种感觉,所以报名参加了这个颇具规模的陶艺工作室。只有一个动机,就是看看自己能不能在辘轳上转出几个有趣味的茶碗。
当时也可以选择另外一位叫夏恩老师的课,她的声调充满热情,常想出许多点子让大家忙得很起劲,也可从中学到许多技巧。但我知道,自己会在太过强调一致主题的课堂中显得不合群,于是我报名参加了矢部诚老师的课。他操著一口带有日本腔调的英语,时常笑口常开,让我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叫《功夫小子》的电视影集里,那位教功夫的老师。
不过跟夏恩比起来,矢部诚就显得松散多了。基本上他并没有所谓的教学大纲,他会问:「你想做什么?」然后应学员的要求在现场示範各种造型。矢部诚告诉我,他在大学主修哲学,不好找工作,不如学个一技之长,听了就让人觉得颇有禅意。他教我怎样揉出菊花瓣状的日式揉土技巧,不过我想,只要能将空气挤掉,没有菊花瓣出现,也不是那么重要吧?总觉得任何一样东西只要到了日本,就好像成了一种表演仪式,缺乏了那点随意。很高兴,矢部诚并不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日本人,对于我的美式打土方式也没有太多的意见。
他就是一位作陶人
后来我们知道矢部诚得了胃癌。他所服用的抗癌药有一种副作用,是会导致皮肤严重脱皮,以致指甲脱落。就像一位厨师的味蕾失去味觉,音乐家失去音感一样,对于一位需要靠手指灵敏触觉的作陶人而言,这种痛苦非常难以承受。但矢部诚对我说:「我没有什么好抱怨,毕竟这药让我活了下来。」
那天,他带著医学手套现场示範了一个上宽下窄的「飞天大碗」。谈笑风生之外,还不忘带著抱歉说:「没有触感,失去準头,别见怪啊!」二十磅的陶土,在他手中上下遊走,没几下就搞定。那些老美太太,都带著一种崇敬的眼神向矢部诚发出讚歎,而我,或许因为某种文化上的交集,就比较倾向会心的微笑。
没发病前,矢部诚很喜欢吃中国菜。常在守窑的时候与几个学生一起聚在厨房,几盒外卖的中餐菜盒摆满了一桌。有时候他也会煮上几包冷冻水饺,或拉麵什么的与大家同享,他是一位真正懂得吃的人,至少吃起来不输给老中。
陶艺工作室举办了一场毛笔製作研习会,从景德镇请来了一位製笔专家。研习期间这位专家住在南西家。南西是我们工作室的指导兼对外行政负责人。当天在她家有一个派对,由毛笔专家掌厨,南西邀请我去她家吃晚饭,并兼做二厨帮忙切菜。
基本上,这位专家煮菜的时候就像是在作秀。每一个动作,他都会用很大的嗓门宣佈,并不断地强调烹饪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关连。说到吃,在餐桌上,南西的先生自然会提到矢部诚。专家说话了:「不就是那个日本人吗?」
终于,南西的先生说:「哦,他绝对不是典型的日本人,基本上,他不属于任何的地方。」讲得好!其实国籍这个标籤放在任何一位艺术家的身上,都不是很适当,「他就是一位作陶人」,句点。这样的形容才最贴切。
记得问过矢部诚对「艺术家」的看法。他回答:「我只是一个陶匠而已。」与矢部诚相比,毛笔专家就显得太做作,活像是一个身上插满大旗的江湖郎中。关键很可能是,这位专家给人一种什么都懂的表象,不像矢部诚会跟你说:「我不知道。」奇怪的是,就算他跟你说「不知道」,你也会感到十分满意。
美就是我还可以呼吸
在拉了几个歪歪倒倒的作品之后,开始尝试用瓦楞纸板做模型,然后把陶土整片包在纸板上,这样一来,可以打破圆的规範,塑出不等边,我称之为「器皿」的造型。素烧之后,我决定不用任何的釉药,最多只塗上一层薄薄的氧化铁剂,然后送进苏打窑等候结果。
苏打窑有六个小洞口,在高温烧窑的过程中,你要戴防火面具,在适当的时间不停地朝洞口喷盐。奇妙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未经上釉的陶土,在经高温与盐结合下,根据所在窑内的位置以及盐分吸收的多寡,会呈现浅橘至深咖啡色令人著迷的釉面。这是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冒险过程,但仍吸引著许多作陶者,无怨无悔地投入。 与矢部诚评陶的时间终于到了,我把几件不修边幅,烧成铁锈般,还可以清楚看到瓦楞纸内部波浪的器皿系列放在桌上。矢部诚很直接地说:「你的作品绝不是属于广受欢迎的那种,如果五百个人里面有一个人喜欢就很不错了,可是,我喜欢。」
听了大喊爽快,我说,「那就够了!」釉药是个非常複杂且难掌握的东西,有一次我对烧出来的釉色十分不满意。矢部诚问我为什么?「这跟我的期望相差太远了。」他对我说:「我觉得很好啊!」为什么?这回轮到我问他,「因为我对它没有像你对它的期望那么高。」我接受了这个答案,后来,这个花了脸的陶碗,还真是愈看愈顺眼呢。
有一回,矢部诚手上握著一个白色保丽龙杯,问我它与陶杯之间的不同点在哪里?我凭著直觉很快地回答:「陶杯,美。保丽龙杯,醜。」他帮我做了一个更深入的补充:「因为保丽龙杯只有功能,没有生命。不能呼吸,就不算是一件作品。」
我问矢部诚「美」的定义是什么?「就是我还可以呼吸。」他接著说:「就是每天早上起来,我还能从窗外的树叶片中看到天空。」
好一个会笑的家庭
在矢部诚最后一个展览开幕式上,他身穿燕尾服,脸上除了多两个黑眼圈,身材缩水几号外,仍然笑容满面,来来回回不停地向观众打招呼。我只能说,他是一位真正的鬥士!在与胃癌搏鬥三年之后,五十八岁的矢部诚还是走了。
夏恩为矢部诚举办了一场很特别的追悼会,她要工作室的成员,每人做一个灯笼来纪念矢部诚。那天晚上,工作室天花板的灯光熄灭了,一个个用不同陶土做成的灯笼,以不同型态的造型、釉色,在夜晚中追溯回忆⋯⋯灯笼们相对地显得特别明亮。在烛光中,矢部诚张口笑的照片,正对著一个由灯笼堆积出来的拱门,我对著从拱门中走过来的夏恩说,真想念矢部诚。夏恩轻轻地说,我也是。
在那个充满怀念思绪的夜晚,我看到矢部诚美国籍的太太和那一双可爱的儿女。十三岁的儿子长得人高马大,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啊,又看到了矢部诚!九或十岁的女儿,甜美地依偎在妈妈身边。刹那间,我终于知道支撑鬥士后面的力量从何而来!我向前和矢部诚太太自我介绍说:「他是一位令人尊敬和怀念的老师,我以曾是矢部诚的学生为荣。」说完,我看到矢部诚太太、儿子,还有女儿,不约而同地一起展开笑脸,好一个会笑的家庭啊!
展示台上放有几件矢部诚在课堂上的示範作品,最上方的木架摆著一只深色釉面、土质粗犷的茶碗,遊戏的成分很大,透著不太经意的童趣。我曾问矢部诚,他的人生态度是什么?他引用茶道精神用笔在纸上写著「一期一会」四个字。意思是每一个过程,只有一次的机会。明白了,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要全力以赴?我把茶碗放回木架,脑中禁不住又浮起矢部诚开朗的笑脸⋯⋯
(图片来源:Makoto Yabe : The Human Touch by Andrew L. Maske, Ceramics Monthly December 2004作者矢部诚)
谨以此文纪念一位亦师、亦友、教我生活,珍惜人生的陶匠─矢部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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