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期:《一路有你》

一期一會

 

文/周蘭惠

 

▲抗癌藥雖導致他皮膚嚴重脫皮,疼痛難當,矢部誠仍心存感恩,樂在作陶。

 

一向喜歡茶碗的造型,尤其是釉色古樸,圓周不對稱,在大師手中玩出來的那種。總算讓我在紐約的一個東方陶藝展,看到了幾個這種茶碗。其中一只也許裝盛還不到四寸乘四寸乘四寸的空間,背景是四周幽黑,在鏀素燈下靜立,彷彿凝聚了兩百年前的空氣與溫度⋯⋯愛死了那種感覺,所以報名參加了這個頗具規模的陶藝工作室。只有一個動機,就是看看自己能不能在轆轤上轉出幾個有趣味的茶碗。


當時也可以選擇另外一位叫夏恩老師的課,她的聲調充滿熱情,常想出許多點子讓大家忙得很起勁,也可從中學到許多技巧。但我知道,自己會在太過強調一致主題的課堂中顯得不合群,於是我報名參加了矢部誠老師的課。他操著一口帶有日本腔調的英語,時常笑口常開,讓我想起很久以前一個叫《功夫小子》的電視影集裡,那位教功夫的老師。


不過跟夏恩比起來,矢部誠就顯得鬆散多了。基本上他並沒有所謂的教學大綱,他會問:「你想做什麼?」然後應學員的要求在現場示範各種造型。矢部誠告訴我,他在大學主修哲學,不好找工作,不如學個一技之長,聽了就讓人覺得頗有禪意。他教我怎樣揉出菊花瓣狀的日式揉土技巧,不過我想,只要能將空氣擠掉,沒有菊花瓣出現,也不是那麼重要吧?總覺得任何一樣東西只要到了日本,就好像成了一種表演儀式,缺乏了那點隨意。很高興,矢部誠並不是一個中規中矩的日本人,對於我的美式打土方式也沒有太多的意見。

 

他就是一位作陶人


後來我們知道矢部誠得了胃癌。他所服用的抗癌藥有一種副作用,是會導致皮膚嚴重脫皮,以致指甲脫落。就像一位廚師的味蕾失去味覺,音樂家失去音感一樣,對於一位需要靠手指靈敏觸覺的作陶人而言,這種痛苦非常難以承受。但矢部誠對我說:「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畢竟這藥讓我活了下來。」


那天,他帶著醫學手套現場示範了一個上寬下窄的「飛天大碗」。談笑風生之外,還不忘帶著抱歉說:「沒有觸感,失去準頭,別見怪啊!」二十磅的陶土,在他手中上下遊走,沒幾下就搞定。那些老美太太,都帶著一種崇敬的眼神向矢部誠發出讚歎,而我,或許因為某種文化上的交集,就比較傾向會心的微笑。


沒發病前,矢部誠很喜歡吃中國菜。常在守窯的時候與幾個學生一起聚在廚房,幾盒外賣的中餐菜盒擺滿了一桌。有時候他也會煮上幾包冷凍水餃,或拉麵什麼的與大家同享,他是一位真正懂得吃的人,至少吃起來不輸給老中。


陶藝工作室舉辦了一場毛筆製作研習會,從景德鎮請來了一位製筆專家。研習期間這位專家住在南西家。南西是我們工作室的指導兼對外行政負責人。當天在她家有一個派對,由毛筆專家掌廚,南西邀請我去她家吃晚飯,並兼做二廚幫忙切菜。


基本上,這位專家煮菜的時候就像是在作秀。每一個動作,他都會用很大的嗓門宣佈,並不斷地強調烹飪與藝術創作之間的關連。說到吃,在餐桌上,南西的先生自然會提到矢部誠。專家說話了:「不就是那個日本人嗎?」


終於,南西的先生說:「哦,他絕對不是典型的日本人,基本上,他不屬於任何的地方。」講得好!其實國籍這個標籤放在任何一位藝術家的身上,都不是很適當,「他就是一位作陶人」,句點。這樣的形容才最貼切。


記得問過矢部誠對「藝術家」的看法。他回答:「我只是一個陶匠而已。」與矢部誠相比,毛筆專家就顯得太做作,活像是一個身上插滿大旗的江湖郎中。關鍵很可能是,這位專家給人一種什麼都懂的表象,不像矢部誠會跟你說:「我不知道。」奇怪的是,就算他跟你說「不知道」,你也會感到十分滿意。

 

美就是我還可以呼吸


在拉了幾個歪歪倒倒的作品之後,開始嘗試用瓦楞紙板做模型,然後把陶土整片包在紙板上,這樣一來,可以打破圓的規範,塑出不等邊,我稱之為「器皿」的造型。素燒之後,我決定不用任何的釉藥,最多只塗上一層薄薄的氧化鐵劑,然後送進蘇打窯等候結果。


蘇打窯有六個小洞口,在高溫燒窯的過程中,你要戴防火面具,在適當的時間不停地朝洞口噴鹽。奇妙的事就這樣發生了,未經上釉的陶土,在經高溫與鹽結合下,根據所在窯內的位置以及鹽分吸收的多寡,會呈現淺橘至深咖啡色令人著迷的釉面。這是一個完全無法預測的冒險過程,但仍吸引著許多作陶者,無怨無悔地投入。 與矢部誠評陶的時間終於到了,我把幾件不修邊幅,燒成鐵鏽般,還可以清楚看到瓦楞紙內部波浪的器皿系列放在桌上。矢部誠很直接地說:「你的作品絕不是屬於廣受歡迎的那種,如果五百個人裡面有一個人喜歡就很不錯了,可是,我喜歡。」


聽了大喊爽快,我說,「那就夠了!」釉藥是個非常複雜且難掌握的東西,有一次我對燒出來的釉色十分不滿意。矢部誠問我為什麼?「這跟我的期望相差太遠了。」他對我說:「我覺得很好啊!」為什麼?這回輪到我問他,「因為我對它沒有像你對它的期望那麼高。」我接受了這個答案,後來,這個花了臉的陶碗,還真是愈看愈順眼呢。


有一回,矢部誠手上握著一個白色保麗龍杯,問我它與陶杯之間的不同點在哪裡?我憑著直覺很快地回答:「陶杯,美。保麗龍杯,醜。」他幫我做了一個更深入的補充:「因為保麗龍杯只有功能,沒有生命。不能呼吸,就不算是一件作品。」


我問矢部誠「美」的定義是什麼?「就是我還可以呼吸。」他接著說:「就是每天早上起來,我還能從窗外的樹葉片中看到天空。」

 

好一個會笑的家庭


在矢部誠最後一個展覽開幕式上,他身穿燕尾服,臉上除了多兩個黑眼圈,身材縮水幾號外,仍然笑容滿面,來來回回不停地向觀眾打招呼。我只能說,他是一位真正的鬥士!在與胃癌搏鬥三年之後,五十八歲的矢部誠還是走了。


夏恩為矢部誠舉辦了一場很特別的追悼會,她要工作室的成員,每人做一個燈籠來紀念矢部誠。那天晚上,工作室天花板的燈光熄滅了,一個個用不同陶土做成的燈籠,以不同型態的造型、釉色,在夜晚中追溯回憶⋯⋯燈籠們相對地顯得特別明亮。在燭光中,矢部誠張口笑的照片,正對著一個由燈籠堆積出來的拱門,我對著從拱門中走過來的夏恩說,真想念矢部誠。夏恩輕輕地說,我也是。


在那個充滿懷念思緒的夜晚,我看到矢部誠美國籍的太太和那一雙可愛的兒女。十三歲的兒子長得人高馬大,露出一臉憨厚的笑容,啊,又看到了矢部誠!九或十歲的女兒,甜美地依偎在媽媽身邊。剎那間,我終於知道支撐鬥士後面的力量從何而來!我向前和矢部誠太太自我介紹說:「他是一位令人尊敬和懷念的老師,我以曾是矢部誠的學生為榮。」說完,我看到矢部誠太太、兒子,還有女兒,不約而同地一起展開笑臉,好一個會笑的家庭啊!


展示臺上放有幾件矢部誠在課堂上的示範作品,最上方的木架擺著一只深色釉面、土質粗獷的茶碗,遊戲的成分很大,透著不太經意的童趣。我曾問矢部誠,他的人生態度是什麼?他引用茶道精神用筆在紙上寫著「一期一會」四個字。意思是每一個過程,只有一次的機會。明白了,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要全力以赴?我把茶碗放回木架,腦中禁不住又浮起矢部誠開朗的笑臉⋯⋯

 

(圖片來源:Makoto Yabe : The Human Touch by Andrew L. Maske,  Ceramics Monthly December 2004作者矢部誠)


謹以此文紀念一位亦師、亦友、教我生活,珍惜人生的陶匠─矢部誠。

 

*品味友情,請看人生補羹第五盅《一路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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