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后的伤痕

从集体伤痕看80后与90后的家庭伤痕

 

文/谈妮

 

 

19岁,父母费尽心力从中国送到洛杉矶,在一所社区大学就读的Eric说,他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就是没有人管他。他认为父母一方面给予他丰厚的物资走一条“必须”之路,一方面却从未倾听或引导他。

 

对于这类青年,一篇具名〈哈巴谷歌〉的博文描述他们是:“具有物质选择的自由,和人生选择的不自由;家庭港湾的温暖,和家庭羁绊的拘束;独立的个性,和无法独立的人格……背负沉重内疚和焦虑。”

 

这是目前北美华人教会里,逐渐成长的新群体。按照出生年代,泛称为“80后”与“90后”。他们的父母多是经历过文革“集体伤痕”的“50后”与“60后”。而他们,有不少经历了“伤痕后的伤痕”。

 

与日俱增的80后与90后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留学生,基本上是在文革之后(1977年)出生的80后与90后。1979年,中国“实行计划生育”,因此,这些学生又以独生子女居多。从1978年改革开放1 到2011年,中国出国留学者从860人增到339,700人,2011年有157,558人到美国,占美国国际留学生的21.8%2。2012年,中国大学未毕业来美者比2011年增加了43%。这改变了过去由重点大学毕业生为主的留学生局面。这些在社区大学中新涌现的中国学生,使更多北美教会开始学生事工。3

 

教会领袖需要突破对此群体的陌生感,从关怀出发,了解历史的伤痕如何影响到个人与家庭,增加同理与同情,减少批评与论断,并与新一代的中国青年建立可彼此信任的关系。

 

令人困惑的80后90后

 

中国“80后”的名称,可能始自2004年2月2日《时代》周刊亚洲版。那期杂志封面,是1983年生,身穿黑色皮夹克,头发橘色的21岁作家春树。《时代》称她与韩寒(1982-)这两位中学辍学生是中国新兴的“Ling-Lei”4(特用“另类”的译音)的一代,只看重物质和感官享受。

 

经济的起飞,e 时代的来临,加上独生子女所受到的特别呵护,使“80后”一度成为一个带有负面评价的名词,如:垮掉的一代、最没责任心的一代、愚昧的一代、最自私的一代、最叛逆的一代……。批评者认为这表现在主体意识缺失、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意识缺失和80后大学生的精神萎靡5。为后现代性浪漫的消费主义和消费方式6,标志是青春、都市与网络7。

 

2008年,90后因开始进入大学而受到主流广泛的关注8。这些在城市消费文化里成长的一代,在青春期即被批评为精神匮乏的“悬空状态”9,后更被贬为颓废、浅薄的一代。

 

对这些论断,90后大学生杨泽京提出笼统而具代表性的回应:“‘80后’、‘90后’这种年代的划分……停滞了青春,很残忍。”10有些评论者没有看到,进入成人的80后浪漫情怀,实则经不起现实生活的消磨。他们的理想已成为“房子、妻子、孩子、车子”,而90后则仍受困于自我追寻的矛盾中。

 

我究竟是谁?

 

过去对80后与90后的热论和关注,似乎都忽略了一些超时代与文化的共通现象,即个人在十二至二十岁之间要面对的“认同危机”:“我究竟是谁?”11

 

80后,自复旦大学哲学系获博士学位的唐杰写道12:“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是什么?当我在此略作反思以自我表述时,却发现一系列的主题如此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当代中国所面临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信仰困境如此集中映现在每一个体的精神世界里……在我们身上交替发作。过去我们因此‘被讨论’着,并时常‘被’冠以种种不那么光彩的名称。”这种主题混乱、交替发作的现象,显然不输90后精神“悬空状态”的痛苦。在“我”的探索与发展中,人必定要仰仗过去的人生经验。

 

集体记忆与集体伤痕

 

过去,人们以社会历史成因13来解读80后;90后却自我探索来自家庭的伤痕,“我们不能在亲情里得到认可,就只能在金钱里寻找满足。父母努力为我们赚钱,却忘记给我们亲情。”14

 

文革,是父母一代的集体记忆与集体伤痕。而文革后出生的,也有动漫、流行之类的集体记忆,与集体类似的伤痕。前者主要来自时代环境,后者源自家庭关系。除此之外,两者都脱离不了集体意识或文化体系造成的负面影响,如:同侪间因伤痕而心灵扭曲的相互伤害,或是社会中显而易见的虚假与不公不义。

 

▲2008年,90后因开始进入大学而受到主流广泛的关注。这些在城市消费文化里成长的一代,在青春期即被批评为精神匮乏的“悬空状态”,后更被贬为颓废、浅薄的一代。

 

伤痕的探源—来自历史的伤痕

 

“伤痕”一词在学术界被用来概括记录文革的文学形态,最早出于旅美华裔学者许芥昱。按照叶剑英1978年12月13日的说法,文化大革命整了一亿人,死了两千万人,浪费了八千亿人民币。而80后、90后的父母在文革期间正是幼嫩的、在寻找“自我认同”的孩子。

 

关于文革,1966年8月4日在北京读初二的张敏写道:“女孩子打女孩子,拳打脚踢,浆糊墨汁从头上浇下来……揭发自己的父母,承认自己是‘狗崽子’。一个女孩最珍爱的自尊所遭受的践踏蹂躏,言语难以说尽。”1968年自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的周国平则回忆:“上到国家主席,下到普通百姓,生命都没有任何保障,随时随地可以被消灭……。”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性格与价值观都易扭曲:一方面,极度看重被集体/权威的接纳和肯定,另一方面,却又知道这种接纳和肯定是极不稳定的。因此,为了生存,不惜投机倒耙;而最可靠的,大概是握在手中的钱和权。

 

刘再复形容这个伤痕是“在满怀建设热情的人心里烙下了痛苦的印痕……到‘文化大革命’将要结束的年代,与其说是社会无路可走,不如说是个体生命长夜当哭”。高行健可以说是这类的典型:“现今这个意识形态分崩离析的时代,个人想要保持精神的独立、可取的态度,我以为只有质疑。”冷漠15、缺乏信仰,是上一辈和这一辈的共同伤痕表现。

 

▲重庆沙坪坝的“八一五”公墓,长眠着1967年5月至8月武斗期间死亡的五百七十三人,主要是中学生和青年。最小的只有八岁。是目前惟一保存的文革/红卫兵墓群。

 

来自家庭的伤痕

 

一位大陆背景的牧师观察到中国出来的孩子,“90%心理有伤害……教会中80后,80%的父母都是离婚的。”2008年1月,在豆瓣网上成立了“父母皆祸害”小组。至2012年3月,参加者达47,901人。2009年9月2日,在小组中转贴了文章“你是否在重复父母的错误”,没想到第一个评论就引起热烈的回响:“显然不会重复这种错误,因为我根本就不会要孩子!”

 

在近五百个回应中,除了有不少人担心自己会继续传递伤害给配偶与下一代外,还可归类出四种来自家庭的伤痕:暴力—身体的、语言的与情绪的(冷暴力)伤害;否定—负面的解读与批评,或用讥笑、讽刺、忽略、轻视等应对;控制—强势、攀比、跨越界限的干涉或保护,强行介入成年子女的婚姻、家庭、工作等;关系的破裂—父母之间、父母与上一代,如婆媳、手足、亲友之间的争吵与仇恨。

 

回顾1969至1973年间,中国无人能进大学,文革后一句“把耽误的十年找回来!”成了响亮的口号。50后的张鸣以自己为例,说这些父母:“大多数小时候没什么人管……对于怎样教育孩子……岂止知识,连感觉都没有。……孩子的成长和教育,成了大人的集体行为……只要把该学的都学了,把家长自己不会,但特羡慕别人会的玩意都学了, ……这种爱,实在过于专制,甚至专横,不仅造成了孩子无法承担的心理负担,使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变得脆弱异常……很多孩子对什么都不满意,却没有自己的意见。”

 

余世存对此提出尖刻的评论:“他们(父母)学会的是服从,而无需任何文化、知识、教养;他们知道的是融入当下集体的怀抱,‘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红卫兵一代难以给予孩子们思想、学识、信仰等等,他们也难以自信教育孩子如何待人接物、知书识礼,如何自处并跟他人共处。”

 

原来,伤痕之后还有伤痕;忧伤之后,仍无法避免忧伤。人尽心竭力地追求理想、努力奋斗,却依旧无法提升视野、远避愚昧。不但如此,带着伤痕的两代之间,还无法避免地存在着张力。

 

卢云在1972年预言未来的男女有三种特征16:内向—无法从焦虑和孤单中释放出来,所以转向内在的独善其身、反权威、极度关注物质享受、即时满足欲求,甚至导向虚伪。无父—有双亲却没有父亲,对前辈不可有期望,朋辈取代父辈,从罪咎文化转向羞耻文化。不知所措—不安、紧张,越来越沮丧,不知如何适当地解决与发泄。

 

这些特征正貌似21世纪的80后与90后。就如90后的苏臻回应过度消费,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渴望与缺乏:“我们是在发泄,靠买东西给自己自信,靠唱K来忘记自己要面对的现实……我们那么珍惜朋友。可是,把心里话告诉朋友,未必聪明……90后就像关在笼子里长大的小鸟。我们每天都是孤孤单单的,我们每天都在尖叫,因为我们希望能够得到关注。”

 

伤痕的关注、救赎与新生

 

年近而立的春树自我剖析:“我从来不是一个自信的人,我永远都在恐惧和压抑中……对自己感到那么羞愧,那么抱歉……一个是原来的我,一个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我。她们何时可以合二为一,我不知道。或许,我应该再创造第三个我?”

 

卢云说:“未来的一代正在寻求一个异象,一个可投身的理想—如果你喜欢的话,可称之为‘信仰’。”受伤的人第一需要的是纾解痛苦,有人愿意倾听、能够理解:“90后都有着一样的纠结、矛盾和拧巴(偏执、别扭之意),有着全新的叛逆、迷茫、伤痛、才华和对社会的认知,他们渴望被关注被尊重,渴望标新立异、友情、爱情和被保护、理解和互动。”17

 

“伤痕后的伤痕”意识到自己是:“来自于一个撕裂的世界……要创造的也将是一个撕裂的世界。”18因此,“都在等待一个果陀19,一个可以让我们真正身心和谐的果陀,一个让我们不用忍受不幸家庭的果陀,一个教我们好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果陀。”20果陀在此,或可以称为是个救赎,一个纯属恩典、超脱伤痕宿命的救赎。

 

1989年底生,十一岁出书写“敬佩我”的蒋方舟提出了解决方案:“世界已经寒冷至此……要获得温暖,只能这样重新活一遍。这一遍,要宽容些,试着理解别人的虚荣、欲望和平常琐事。”这个“重新活一遍”的愿望,正是保罗和许多信徒的见证(参考哥林多后书5:17)。

 

伤痕的医治

 

傅士德在他那本《祷告真谛:寻找心灵真正归宿》中写道:“我们在遥远他乡伫留太久了—在一个充满噪音、忙乱和拥挤人群的他乡,一个充满挫败、恐惧和胁迫的他乡。他欢迎我们回家:回到一个充满宁静、平安和喜乐的家;一个有友谊、肢体相交和坦诚的家;一个给予亲密、接纳和肯定的家。”

 

从文革,到文革后出生的一代,中国大陆有个普遍的群体伤害,就是难以信任人。而教会,正是“为了人际关系的深度交流而设立的”21,要向受伤的人们,展现神的荣耀和智慧(参考约翰福音13:34-35;以弗所书3:10-11)。也惟有藉由在基督里的生命,才可能经历“诚实、自我敞开、坦诚的关系”22,并藉由饶恕在关系上得医治:饶恕时代、饶恕父母、饶恕自己。

 

受过伤痕的一代,不论是来自历史或是家庭,都能在基督里得到医治(参考以赛亚书53:5)。在这个信心的基础上,教会的见证先是倾听、学习与了解,再作适当的引领。

 


1.         1978年12月,中国共产党召开第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国开始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
2.         孟芳,世界新闻网,3-21-2012,http://www.worldjournal.com/view/full_news/17703020/article-%E4%B8%AD%E5%9C%8B%E5%AD%B8%E7%94%9F%E7%95%99%E7%BE%8E-%E5%8E%BB%E5%B9%B4%E5%A2%9E2%E6%88%90?instance=instant。
3.         参隗捷,《家门口的宣教工场》,《举目》49期,38-39页。
4.         Hannah Beech Beijing,“The New Radicals,” Time, Feb. 02, 2004, http://www.time.com/time/world/article/0,8599,2047587,00.html.
5.         唐献玲,“代际分析80后大学生的群体精神状况”,《科技信息》,2005。
6.         彭慧蓉、钟涨宝,“大学生消费方式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分析”,《经济师》,2004年第7期。
7.         郭景萍,“‘80后’消费文化特征:世俗浪漫主义?”,《当代青年研究》,2008,7。
8.         崔景贵,“90 后大学生心理发展的基本特征”,《教育与职业》,2008年12月,98-100页。
9.         这个词汇最早出现在一篇未标明作者的文章“90后的特点,一个时代的价值观”中,之后被百度等广泛使用来形容90后。http://woman.39.net/nxhot/0711/12/165066.html。
10.       杨泽京,“2012年3月28日泽京发布会发言草稿”,杨泽京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3ee2b330101056o.html。
11.       赖斯派瑞,《伴青少年渡过挣扎期—完全辅导指南》(台北:橄榄,1998),2页。
12.       唐杰,“80后的困境与突围”,《文化纵横》2010年第一期,http://www.21bcr.com/a/zazhiwenzhang/2010niandiyiqi/2010/0618/1069.html。
13.       彭贵川,“论中国‘80后’现象的社会成因”,《中国青年研究》2008年12期。
14.       苏臻,“iTalk:我们可以飞得很远”,《举目》51期,31页。
15.       肖锋,“冷漠比崩溃更可怕”,《新周刊》总第329期,2010年8月15日,66-71页。
16.       卢云,《负伤的治疗者—当代牧养事工的省思》(香港:基道,2002),31-40页。
17.       杨泽京,《我们的青春,我们的伤痕》(北京:中国文联,2011),III。
18.       姚遥,“撕裂的80后一代”,《文化纵横》2010第1期。
19.       《等待果陀》,是萨缪尔‧贝克特1952年发表的戏剧。主题是两个无聊的人在等待始终没有出现的果陀,如惶恐不安的人们对未来模糊不清的期盼。
20.       杨泽京。
21.       狄马可、亚保罗,《深思熟虑的教会》,(美国:麦种,2011),33页。
22.       欧格理,《合神心意的门徒》,(美国:福音证主,2011),27页。

 

 

作者小档案

谈妮,现为《举目》杂志执行编辑。毕业自北美中华福音神学院,获基督教研究硕士与道学硕士学位,现为教牧博士候选人。除了神学和教育外,并获家庭暴力和性攻击处理、亲子教育、婚姻辅导等专业训练。曾任基督教恩泉辅导中心预防及教育事工主任,并长期对个人作关怀辅导与生命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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