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3

他和她

文／刘淑满

他们的关系，原像一壶被岁月泡了又泡的茶，甘酽早已荡然无存，入口只是出于一分惯性。

他，师大国文系毕业，温文儒雅，文质彬彬，风趣幽默，就是个子矮了点。心里暗暗期盼有个温柔婉约、心灵契合的妻子，能与他论文、话诗，抵足而眠喁喁夜话，安贫乐道度一生。

她，银行经理，聪颖灵巧，做事麻利果断，识大体知分寸，温和端莊，惜不是他的企盼。也曾梦想，有个丈夫脚踏实地、能独当一面，与她胼手胝足经营理财，退休后一起环遊世界安享馀年。

他们婚前各在「情」字这条路上寻寻觅觅，媒妁之言拼凑下，一晃眼结婚也几十年了。他嫌她市侩俗气，她怨他不务实际只知做梦，他俩的婚姻像火车铁轨，生活上相互连接并排而行，内心却毫无交错，各行己路。

当悠閒男遇上麻利女

亲友来访，他品茗泡茶，谈笑风声，逗狗耍宝，细述鱼缸里一条条金鱼的故事，津津乐道壁橱中一组组茶具的历史。她在厨房汗流浃背，白斩鸡、梅乾菜扣肉、客家酿豆腐、竹笋排骨汤……一桌子佳餚，忙进忙出，就怕怠慢了来客。她待人心思细腻，让客人吃饱喝足外，每人手上还拎著事先準备的礼物带回家。大家都喜欢她，独独他视而不见。

他说要给后辈机会，让年轻人不致失业，自己六十不到提早从教职退休。悠悠閒閒，养兰种花，钓鱼打球，养狗饲鱼。书房里饱读诗书，听古典交响乐，耳机掛在耳朵楼上楼下走、吃饭睡觉也捨不得拿下，觉得快活似神仙。

她说要打拚才会赢，趁年轻多辛苦点，老了才能享福。三头六臂一人当两人用，买菜煮饭洗衣打扫，一家人的食衣住行都得打点好，上会缴费，买房置产，样样事必躬亲。在公司，扛著重大责任，分秒必争，一分一毫不能出错，往往最后离开公司的是她。忙得像地上打转的陀螺，蜡烛两头烧。

冷空气中各自叹息

花棚下，他沏了茶，凉润的晚风中口琴上的故事一遍遍吹奏，想指给谁看含苞待放的金线兰？谁来猜猜满庭花香的栀子花到底有几朵？惋惜谁错过夕暮中被染成葡萄酒色的山光？那个他心中的「谁」不是别人，是当年师大同班同学，诗文并茂、神态娴淑，情投意合，论及婚嫁的女友，却赌一口气，劳燕分飞。这段刻骨铭心一生遗憾的恋情，无形中成为他婚姻的阴影。开门碰撞声惊醒，他慌张地将初恋锁回记忆的宝盒里。

下班回家一室的黑暗，从玄关到厨房，踢到鱼篓，绊到鱼线，她踩过高高低低的书堆杂志，随手捡拾外套、帽子、袜子。水槽堆满髒碗筷，竹竿上乾了又被雾水拢过的衣服在抽油烟机风口下，恹恹地、不情不愿地摆荡，像她此刻的心情。打开冰箱，刺鼻的鱼腥逼得她透不过气，一包冻得像砖块的鱼打在脚背上，疾首痛心化作愤懑，像爆发的岩浆一发不可收拾。把霸占大半冻柜的鱼，一股脑扔进垃圾桶。「为什么不先帮我煮饭洗菜？为什么不把钓鱼的时间挪来打扫清洁或去补习班兼课？」他嗒然无语。

她加班时间越来越长，家里的髒乱眼不见为净。他建议请人打扫提供就业机会，益人利己，她懒于搭喳任由他说。俩人被冷冷的空气隔得南辕北辙。

在黑暗中发现珍宝！

糖尿病加医生误诊使他双眼失明，长期滥用无线耳机又使他双耳失聪。以往悠閒的日子一下子陷入混乱，他像驶入山洞的火车，活在漆黑里。幸好有她，他的生活还在轨道上运行，每天等著她下班，直到饭香传来的一刻才觉踏实。她不知道，他被圈在漆黑和无声里，才看清她是贤慧才德的妻，像洞口的光，让他安心。

她退休后的日子没实现环遊世界的梦，而是陪他在循循不息的门诊度过。牵著他手走过无数的医院长长走道，他手上的微温一次次将她的心加热，让她无怨无悔。「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等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是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悠扬歌声沁入她心中，打定主意牵他的手直走到人生尽头。候诊室里，他们手牵手离去的背影，任谁都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