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邀专文】4
掀开一页悸动
文/海兰
我们每个家庭,曾经渡过的激流,曾经走过的严寒,曾经见證过的苦难,都在人生旅途上留下一段漂亮的风景。
轿车在巷弄间蜿蜒前行,往日时光亦彷如清溪,不停地流转心间……
情谊初建
「找到囉,找到大榕树囉!是爸每天都要来报到的地方。」
这湖光山色的胜地,是父亲往日任职的场所。爸人缘颇佳,每逢与母亲相偕从台北到访时,餐厅经理、冰淇淋店老闆、遊乐场管理员,无不盛情接待,是我们年少时最流连忘返的园地。爸中风后,公家特配一间花园洋房给他养病,妈辞去了三十六年的教职,陪他搬到这里。
「咦?是这条巷子吗?」
「姊,快帮忙找李叔家的芭乐树!」
当年我和大妹已出嫁,弟弟在美就读研究所,小妹海珊刚从大学毕业,正準备到美国继续深造,家里却遭逢父亲中风及洗肾的巨变。于是海珊留在台湾,申请到附近大学担任助教,陪伴父母亲走一段艰辛路。閒暇时,她召聚各家青少年,为他们补习数理功课,因此和街坊邻居建立起深厚情谊。
旧友重逢
去年,小妹被公司派回台湾任新职。我于今年九月,带著八八高龄、不良于行的母亲,从北美远赴她魂牵梦系的台湾。因不便外出,只能坐在家里接待访客,或在电话中叙旧。为不虚此行,妹妹特地安排三天行程,包了车带她出去办事、看病兼访友。问她最想去哪里?她提出想去看看爸从前任职处所那些仍然健在的老友。经查询找到单位人事室,问出李叔家的门牌号码,又辗转问到邹伯家的电话。
「喂,谁呀?海珊,我不认识啊。邹妈妈不在家……啊!啊!」放下电话,妹妹沉默好一会儿,歎口气:「情况不妙,邹伯脑子不大清楚了!」
「这家,这家,停一下,门口有人,我去问问。」轿车停在巷口,妹妹迎向竹篱边的妇人;那瞬间,她们欢喜相拥!
「邹妈,真是妳?三十年不见,看著还是面熟!」
「海珊,真的是妳吗?邹伯伯说不清楚,但我心里好像知道是妳们,就一直站在这儿等。」
「快,屋里坐。」邹妈扶起母亲,一路走进庭院。
熟悉的小客厅里,多了一张铺放凉席的木床,是邹伯病后整天躺卧的地方。邹妈说:「他染上脑膜炎后,伤到脑神经,有时意识不大清楚,又不爱活动。我年纪也大了,弄不动他,就请个外劳帮著照顾。正推轮椅带他去理髮,马上就回来了。」院子的凉风习习吹入,炎炎夏日荡然无存。
和妹妹凭记忆寻找伸出墙头的芭乐树。
「嘿!找到啦!就这家!」院外一位二十来岁年轻外劳,黑黝的皮肤,亮晶的双眸,接到邹妈电话,出来迎接我们。
「李叔在家吗?」指指院内,她抿嘴一笑。我脑海浮现出刚才听到近两年患失忆症的李叔,夜里经常在村子内乱跑,摔得浑身是伤,连牙齿都摔断好几颗的模样。
探头望进院内,老树下的李叔,用拐杖杵著下巴,坐在竹凳上,双眼紧闭,面庞朝前,像国画里的老僧入定,光亮的额头,激不起一丝丝波纹。这就是当年生龙活虎,帮爸妈安家置物的李叔?!
妹妹趋前问:「李叔,我是谁?」缺牙笑开,眼睛发亮。
「妳呀,海珊嘛!」
「那,我是谁的女儿?」
「简志纲的女儿嘛!」笑得更开心了。
「对,妳研究所毕业了没有?」
「嘿,我儿子都大学毕业囉!」
此时外劳扶出才六十四岁却已中风四年的李婶,歪著脖子,扭著身躯,笑得像个孩子!她竭诚地欢迎我们,完全不似记忆中成天坐在缝纫机前踏踏不停、赚外快养家,没时间搭理我们又不停抱怨李叔的模样。
▲老樹下一場生命的交會。前排左起:李嬸、作者母親、李叔、鄒伯,後排右起:鄒媽、作者妹妹海珊、邱阿姨、作者。
离情依依
回头去请邹伯他们一块儿来李叔家团聚。路上相遇,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妹妹。见到妈时,一声:「大嫂啊!」倏忽老泪纵横,哽咽不成声。
抹抹泪痕,他问:「大哥呢?怎么没一起来?」
「他怎么来?去天国了啊!」
「怎么回事儿啊?大哥怎么就先去天上了呢?!」
「是啊,都二十三年了。快了,快了,我们就要在天家见面了!」
邹伯忙让邹妈端茶待客,还硬要她把还没下锅的「狮子头」给我们带回家吃。他转身对妹妹说:「回台湾了,以后就当这里是家啊!」眼前的邹伯,一点都不像意识不清的人!
即将告别的时刻,李叔竟一通电话召来了邱阿姨。她抓著手机,搋了几千块新台币,匆匆忙忙赶来,诚挚又亲切地恳求我们留下来晚餐。由于包租的车子要赶在七点前交还,我们只好依依话别,相约来日再叙。
这场生命的交会,就此停格在─
夕照老树下,
老人们坐在藤椅上叙旧……;
我们在身边起哄……;
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儿,手牵著手,
心连著心,彼此祷告祝福……;
年轻外劳摘下成熟的红心软芭乐,轻松地倚著树干,无忧无虑的啃著、聊著……。
李叔语重心长的话语,也常在耳际响起:「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因为我们有老朋友来相聚,而且这些老朋友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李叔,您真的患了失忆症吗?
想起我们每个家庭,曾经渡过的激流,曾经走过的严寒,曾经见證过的苦难,都在人生旅途上留下一段漂亮的风景。当父母渐入老境,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来帮助他们走向日落那边更美的家乡?握住邹伯温暖如昔的大手,亲吻李叔光滑发亮的额头,我在心中期许下一次的重聚。
回程,轿车蜿蜒行驶在巷弄之间。当我再次挥别这些忘不了的人事物,在夕阳中回首时,好似见到村子里的大树上,都灑满了金黄色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