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第2名
处娃和娘
文/汪文勤
金牌月嫂处娃四十八岁生日这一天,突然收到一张纸条和一个八十岁的娘,这之前,她一直是一个没娘娃。
不是娘不在了,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要她。
娘在乡间是个名人,测字、堪舆、扶乩、占卜,上天入地,人间鬼域,没有不通透的,当处娃还在母腹中时,娘就测过了,如果生出来是个女的,或治死、或远送,绝不可留在身边,否则剋母命,妨害家中同胞手足的前程性命。
处娃的意思可能就是预备被处理掉的娃吧。一片莊稼,只有她是一棵毒苗,不铲除不行。
所以处娃呱呱坠地那一刻,被验明正身,是个女的。月白风清之夜,娘拎著她的两只脚,口中念念有词,一闭眼就把她丢进了粪池……
纸条儿是哥哥们写的,装在娘的衣服口袋里。
「娘老糊塗了,不怕妳剋了。」
哥哥们一定是收到了她的信,就照著地址把娘像货物一样发过来了。哥哥们都没有露面,还是怕粘著她,晦气。
处娃把纸条儿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死囚犯突然接到了大赦令。她四肢冰凉,全身发抖,一边大哭,一边把半睡半醒的娘从麵包车上抱下来,扛在肩上,一口气上到自己在四楼的那套房间里。处娃轻轻把娘放在床上。
娘睁开眼看著处娃,一脸的无辜,她不认识处娃,别说是被她狠心丢进粪池里的处娃,现在,她谁也不认识了。
处娃命大,寡居的姑姑从粪池里捞出她来,冲洗乾净偷偷养著。直到三岁多,还是被娘发现了。娘披头散髮又是一通念念叨叨。末了,娘说给处娃找白麵馒头吃去,拖著她一直走到野山坡。野山坡上,野狼出没,娘让处娃坐在阳坡上,她去找白麵馒头。娘头也不回从阴坡下去,一溜烟跑了……
哥哥们把一个失忆、失语又失禁的八十岁的娘当生日礼物送给了处娃。处娃的心悲喜交集,一时说不清悲在哪里,又喜在哪里?是一个等待中的时间,却又来得如此突然,她曾经设想过无数个和娘见面的场景,可眼前这一个却是从没有想到过的。
娘老了,不认人了,她把一切统统忘记了。若不是这样,处娃怕是还不能和娘见面。
娘的样子像一个野人,处娃準备从头开始,好好给娘拾掇拾掇。
这是处娃第一次给娘梳头,娘的头髮已经灰了,只可以编一根小拇指粗的辫子,处娃一边编,一边哭:娘,我记得妳的头髮有多黑,有多粗,一根乌亮的大辫子在身后摇来摆去,我总想跟在妳身后,看那根会跳舞的长辫子,那时候,我作梦都想用手摸摸妳的辫子。但是,我必须藏起来,偷偷在后面看。一旦被妳发现,妳就会松开髮辫,把脸躲进头髮里,开始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妳的眼睛斜睨著,吓得我浑身哆嗦,上牙嗑下牙,好像秋风中的落叶。
娘,妳乌云一样的头髮飘到哪里去了?从小到大,我都在想娘、爱娘、找娘。但是,娘不要我。
娘说我是小剋星,娘不要我以后,没有人再敢要我了。连狼都不肯吃我。
……那一天,小处娃坐在野山坡上,直等到暮色四合。娘没有带来白麵馒头,黑夜带来了狼群。小处娃在黑暗中哭一阵儿、睡一阵儿,后半夜时,下起雨来,被淋湿的小处娃看见一只大狼带著两只小狼和自己团在一处睡著,如果不是下雨,真的会热呼呼地睡到大天亮了。
天亮以后,狼妈妈带著小狼离去。一群麦客从野山坡经过,带著小处娃远走他乡。大人们割麦子,小处娃捡麦穗,晚上躺在麦垛上,看著满天的星星,用全部的想像力想著娘,几年后,她又跟著麦客回到了家。看见娘的长辫子盘起来了,用黑丝网罩在脑后。
小处娃长大了,会干活了,家里的、外边的活儿,没有一样不会干的,不用娘操心。处娃忙里忙外,比哥哥们还管用,处娃不花钱,不惹事,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吃饭,有馀剩的就吃,没有就饿著,无论被人怎样欺辱,处娃都不生气,她要保證不在娘眼前出现,她知道自己是「剋星」,大家怎样诅咒她都不打紧,只要别让她离开家。
但是处娃是不能留在家里的,娘已经算过了,无论怎样都不能留下。娘说,她夜间观天象,看见扫帚星的尾巴又从她家猪圈上扫过……
这一次,娘找人把她捎去了南方,娘没有用处娃换一头猪,或者两只羊,娘只有那一个条件,就是不许她再回来。
娘的衣服已分不清楚是什么颜色,烟燻火燎的,带著刺鼻的异味儿,处娃从自己的箱底拿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有一套棉布睡衣,细碎的小蓝花和家乡野山坡上开放的野棉花有几分相似,那是处娃从前想娘的时候买下的,娘要能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或许会心里高兴,就回心转意,不再把自己赶出家门。那时,处娃怎么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情景,娘终于住嘴了,不再滔滔不绝地念咒语、说预言,摆脱了成千上万鬼魅的附体和纠缠,在她年老体衰的暮年回到人间,她安静了,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
娘躺在床上,任由处娃摆置、梳头、擦洗身体、换衣服……
这一回,是处娃说个不停了。
「娘啊,」处娃说:「妳真是一个乖娘啊!妳知道要穿好衣服了,不哭不闹的。妳看看,妳看看,咱们有多好看。妳看这上面都是老家山上的野棉花,那天离开家的时候,头一夜刚下了雨,野棉花开得一团一团的,我跟著南方人走出村子,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眼泪把前胸的衣服都打湿了,我看不见娘,只看见一团一团的野棉花。那天以后,看见野棉花的样子就想娘,不知娘什么时候能算出一个让处娃回家的日子……」
处娃说著又哭了。「娘,妳是不是算出会有今天,能穿上我买的衣服,妳看,这真是给娘订做的,娘喜欢是吧?娘在笑吗?在点头吗?娘乖……」
处娃哭著远走南方,吃了好多好多苦,流了好多好多的眼泪,越大越想不通娘为什么不要自己,越大越不明白,爱娘的自己怎么会剋死自己的亲娘呢?处娃每一天都想回家,看著娘,让娘抱抱自己,从出生到如今,娘没有碰过她一指头,哪怕打打她呢,叫她趴在地上,撅著屁股,任娘打。
年复一年,到处流浪的处娃无人疼无人爱,好像荒漠间的一根草,等著自生自灭,自我了断。
有一天,喝了两瓶敌敌畏又没有死成的处娃双目失神、漫无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觉走到了产科病房,处娃看见这么多的妈妈们,不是把孩子抱在胸前,就是装在肚子里,亲不够也爱不够。处娃被震撼了,忍不住哭出声来,她在心里说:「娘,妳一定没有把我丢进粪池,妳一定没有把我骗到野山坡上餵狼,妳也没有不要我,没有一次一次把我赶出家门。妳一定也这样紧紧地抱过我,亲过我……」
但是,回到现实中,发现自己仍然无家可归,娘远在天边,永远都不想再看见自己。处娃心中一阵悲凉,不由得怨恨起来,谁这么多事要救自己的性命,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呀!
处娃决定这一次要做个彻底的了断。
一双温暖的臂膀伸出来抱住她,是一个刚抱著新生女儿的母亲,她的脸透著亮光,她抱著处娃轻轻地说:「别哭了,会没事的!」
带著乳香之气的母亲,抱著处娃,用手指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靠在这个年轻母亲的胸口,处娃感到一股暖流湧遍全身。但是,娘的声音又回响在耳畔。处娃本能地推开了年轻的母亲。
「我从小就是一个剋星,我不配出生,不应该活著。」
「不,妳是一颗最亮丽的星星,在妳出生之前,妳就已经被爱著。」
「我命硬,阴毒,狼都不吃我!」
「不,妳是宝贝,爱的臂膀一直在护佑妳,荫庇妳,救妳出死入生。」
「我娘从小就不要我。」
「但妳是被爱著,妳从来没有被丢弃过,因为妳已经被寻回。」
年轻的母亲名字叫恩典。她几个小时前出生的女儿名叫奇妙。
处娃跟著恩典,抱著奇妙回到了一个新的家。那一天,处娃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新生儿,新天新地新人。
从此以后,处娃开始为娘祷告。她想让娘知道,无论娘做了什么,处娃都不生气,一丁点都不,处娃不剋娘,处娃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是娘的福星,一直高高地照著娘。
在恩典的家里,处娃得著了在人世上所能有的全部福气。厚厚的一本圣经,处娃会认每一个字,处娃会唱诗,会祷告,会写字,里里外外,生活上的事没有不明白的。在奇妙七岁那一年,恩典带著奇妙回美国田纳西州去了。走之前,三人一边唱诗、一边祷告,灑泪而别。
此刻,失忆和失语的娘,又在不停地失禁,处娃想等天亮以后去给娘买纸尿布。买最好的,绵绵软软的让娘舒服。
处娃接了半盆热水给娘擦洗身体,正洗著,娘又便出来了,处娃一阵心疼,记忆中的娘披散了头髮,装神弄鬼,阴阳怪气的,一直自诩不是凡夫俗子,一阵儿是这个真身下凡,一会儿是那个仙姑附体,她是金口玉言,必定灵验。这会儿看,分明是一具肉体凡胎,必定会衰残,会朽坏。一个活在时间里,而没有活在永恒里的人,他的命还用算吗?横竖都是一个结局。
处娃给娘洗脚,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掉在娘的脚上,娘有一双裹过的小脚,在这个年代已太少太少见了,一眼看上去,娘只有一根大脚趾,其馀几个脚趾都被弯曲了窝在脚底,处娃见娘的腿和脚都有些浮肿,便煮了半锅花椒水,一边给娘洗脚,一边按摩。
处娃想,娘才是一个苦命的人,她默默祈求上苍,一定要让娘清醒过来啊,在人生的太阳落山之前,让娘伸出手,抓住永恒!
和恩典、奇妙分手以后,处娃经过学习、培训和认證,成了一名月嫂,专门伺候妈妈们坐月子。处娃有一身的力气,能背得动最重的产妇;处娃自己酿的米酒香气四溢,惹得人垂涎三尺;处娃会做猪脚薑,会做麻油鸡;她做的月子餐,不光是产妇爱吃,那些新生儿的爸爸们也抢著吃,一边吃一边开玩笑,「处娃啊处娃,我的奶也快要被妳催出来了啊!」
每一个日日夜夜,处娃都让自己的双臂满了爱,才去抱小宝宝,再难对付的夜哭郎,在处娃怀里都变成甜蜜的小天使。处娃会唱最好听的歌,没有人不爱听;处娃常讲天上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她相信再小的孩子都听得懂,因为凡有耳的都当听。当然,处娃也讲自己的故事,说自己的娘,说家乡的野棉花,说将来有一天在天上……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年十二个月,处娃差不多要经历十二个月子,尿布味儿使她沉醉,生生不息的生命,带来无限的生机和盼望。无数夜半醒来,一边给小宝宝餵水餵奶,一边为他们未来的生命祈祷,那些还没有看过世界的眼睛,明亮晶莹,目不转睛地看著她,她相信他们能懂。
处娃最喜欢讲圣经里约瑟的故事,哥哥们没能害死约瑟,约瑟后来作了埃及的大宰相,几十年后和逃荒的哥哥们意外再相逢时,约瑟痛哭……约瑟哭,流出的是处娃的眼泪。
处娃成了金牌月嫂,口碑相传,她的时间表从年初排到年尾。年复一年,处娃出东家,进西家,备受人们的敬重和爱戴,当然,处娃也挣到了钱,好多好多的钱。处娃自己没有成家,没有结婚,处娃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变化,开不开放,改不改革,或穷或富,反正每天都有人坐月子,许多的妈妈需要处娃帮忙,许多的小宝宝等著处娃抱。处娃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苦命的人,反而觉得自己太有运气了,错过了一个又一个灾难,得著了天上的至宝。
娘的嘴唇有点乾,处娃拿水给她喝,水淡而无味,娘皱著双眉。处娃调一杓蜂蜜进去,娘喝个不停。处娃想,娘一点都不糊塗,还知道甜的好喝。
「喝吧,娘。」
处娃想起一首早年的童谣,是唱给小麦苗的,小麦苗喝足了水,就会不停地长,一天没看见,长得那样高。
处娃给娘唱歌,娘总会听明白。
处娃有了钱以后,就开始自南向北一点点迁移,一城又一城,一省又一省,好像有一只神祕的手带著她,处娃来到离家乡最近的这座城市,买了这套房子,安顿了下来,她开始给家里写信,但是,每一封信都像是雪花,寄出去就化掉了。
处娃想回家,处娃想娘。娘是她今生放不下的担子。她想养她,她有太多的话想对娘说。不光是说:「娘,我不怨妳,也不恨妳,不是要让娘看见我不是一个扫帚星,我不会剋死娘。」更不会说:「我比哥哥们有用,可以在城里买房给娘养老。」不是这些,这样的话一句都不想说。处娃想告诉娘:「娘算得不準,一点儿都不準。」
处娃的命娘算不了,娘也是个人啊!是谁带她到世上来?是谁一次又一次保全她的性命?是谁让她在死荫的幽谷遇见恩典和奇妙?是谁带她走上一条阳关大道?是谁爱了孤儿,让她成为有用的人?是谁让娘来到处娃的身边?让救了处娃的爱再来救娘?真是稀奇!处娃得著的爱大而可畏,这个爱化腐朽为神奇,使诅咒变成祝福。
处娃捉著娘的手说个不停,从当初到如今,从天上到人间。她坚信,娘听得懂,因为凡有耳的都当听。
娘在处娃的床上酣睡,呼吸均匀,好像一个刚生出来的婴孩。
通常婴孩睡熟了,处娃也会睡一会儿。她侧身躺在娘的身边,搂著娘,像想像中娘会搂著她睡一样。处娃躺下来,正好看见后半夜的月亮移步窗前。
像四十八年前一样,一样又不一样。
得奖感言
仰望和俯瞰,是一个有文字使命的人当有的视角。
以基督的心为心,以祂的眼看世界。非如此,不能写出神示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