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嘴唇
文/杨韩甲华
产科病房这方小小的舞台真讽刺,一边正热闹欢欣地上演生命初昇的喜剧,另一边却黯然推出生命落幕的悲剧。
秘密愿望
一天清晨,产科护士换班,夜班护士将玛利亚的资料交给我,这位墨西哥妇人在拂晓时分刚生下一个男婴。
按照受孕日子推算,男婴该是三十五週大,距离正常怀胎四十週相去不远,然而,从他的块头和发育看来,小婴儿长到二十多星期的时候就气息杳然,生命提早画上了休止符。
当她还住在墨西哥,医师已诊断玛利亚腹中的孩子有生命消失的迹象,劝她把孩子催生出来,可是她不肯放弃希望,期盼著奇迹出现。怀揣著胎儿,随丈夫依凡带著两个儿子长途跋涉到宾州西南郊区以养殖草菇闻名的肯耐(Kennett Square)小镇落户。
依凡加入成千上万的墨西哥人潮,在草菇农场当僱工。他没有社会安全号码,在银行不能开户头,也没有医疗保险,薪资微薄得可怜。可是他克勤克俭,努力想摆脱老家世代赤贫的命运,为自己、孩子打造一片天地和光明远景。
而玛利亚还怀著另一个祕密愿望,就是美国的医疗科技也许能挽救她腹中的生命。即使依凡早就不存任何希望,可是厚道的他,不忍心破灭爱妻那份渺茫的心愿,就顺著她直到产痛自然启动。
「孩子在那儿?」我问夜班护士,「就在玛利亚床边的婴儿床上。玛利亚坚持等到教会派人来医院为婴儿施洗后,才能移走安葬。」
倔强不屈
我的心像是压了千斤石块一般沉重。敲敲玛利亚的门,房里传出一阵咕噜声,推门而入,一位樸实矮壮的中年汉子立刻起身,勉强挤出微笑向我点头。这个微笑和他满佈血丝的双眼,黧黑脸上的倦容实在不搭调。
我指指自己介绍「甲华」,他也拍拍胸部「依凡」,操著艰涩的英语,指著床上躺著的玛利亚「我的太太。」
我的心猛跳一下,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表情的女人,不,应该说是这样没有表情的女人。
她双眼空洞呆滞,直盯天花板,脸色蜡黄,颧骨高耸,一头浓密的黑髮散在枕头上,若不是胸部浅浅的起伏,就像是按照真人尺寸製作的蜡像盖在白色床罩下。倒是那两片乾裂出血的嘴唇紧抿成「一」字形,在瘦削的脸颊上显得比例过宽,冷冷透出倔强与不屈。
我的西班牙语只是有限的几个单字,而玛利亚不懂英文,如何安慰她呢?同样离乡背井,同样是母亲,我咀嚼她那份希望幻灭和丧子的哀恸。含著泪,我默默拉著她的手,抚摸她的手背。
道别时刻
我问依凡:「我能为你们做什么?」「我们带来一套衣服,请你为孩子穿上,好不好?」
掀开盖在孩子身上的小布,我才看清他,小小巧巧、五官俱全、四肢皆有,可是,好像少了什么⋯⋯阿!他的皮肤还没有发育完全。好似一栋小屋,已经上樑立柱,却徒有外壳,这儿缺一块屋瓦,那儿少一片墙壁。
多年护士生涯里,我还是第一回看见这么难堪模样的小孩。护士专业原本训练我处变不惊、持守镇定。而我强捺下欲呕的感觉,却藏不住惨绿的脸色。我为孩子换上鹅黄色绣有小鸭的童装,包上同款绒被,戴起搭配小帽,又放下一束雏菊,小婴儿看来祥和多了。
教会的人来了,陪了他们好长一段时间。他为孩子施洗后,也是一付惨绿面容来通知我:「依凡和玛利亚给孩子取名荷西,他俩答应让荷西走了。」
是道别的时候了!我回到屋里问夫妻俩:「想再抱抱荷西吗?」两人点点头,依凡走到小床边抱起儿子,摇著他,喃喃说著西班牙语,是在交待什么吧?依凡用手掌按按眼睛,将孩子递给玛利亚。
我扶起玛利亚,她把孩子搂在怀中,解开鹅黄绒包布仔细端详,摸著小手小脚,嘴角的线条越来越柔和⋯⋯。好久,好久,她扯直孩子的衣襟,仔细地包好孩子,摺出漂亮的稜线。然后,低头,在孩子的额头、脸蛋深深亲吻⋯⋯,就莊重地以双手把荷西交给我。
爱的烙印
秋天的阳光温煦地自窗棂灑满一室,窗外黍田初割,三只小鹿正在田野陌陇间觅食。望著荷西,几千年前大卫的诗回荡在屋中:
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
你已覆庇我。
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
你所定的日子,我尚未度一日,
你都写在你的册上了。
(诗篇一三九:13,16)
小小荷西,安息吧!你还在妈妈的腹里,上帝就看见了你,永恒地爱著你。你的妈妈用嘴唇为上帝烙上了这个爱的印记。
*嘉言美文选自人生补羹第二盅《八方园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