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期:爱如春阳融冬雪

【小說組】第3名

天堂门口

 

文/梓樱

 

 

顺昌开著车,直往华盛顿大桥衝去。

 

华盛顿大桥如以往一样巍峨壮观,而今晚,扇形的钢索成了一张大网,钢筋骨架的拱门在顺昌眼里,就像一个张开口的墓穴。上面的装饰彩灯则像魔鬼的眼睛,眨巴著,讪笑著。中秋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挡著,也许她知道,那些不能团圆的家庭最怕月圆。

 

「我真的无路可走了吗?」顺昌走上桥旁的人行通道,一步步挪向桥心,脑子里巨浪翻滚。

 

按原计画,过了桥不到一小时车程,顺昌就可以到家了。而如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世界,彻底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强暴与污秽的事情会落到自己身上?为什么我不知道著名的高等学府里也会有罪恶的勾当?」问号一个接一个地冒著泡,像一锅熬久的粥,糊成一团。

 

昨天到今天,才二十四小时,世界就统统变了样,人生怎么会是这样?

 

* * * * * * * * * *

 

迪特尔大学,座落在一个山顶坡上,学校以公私合办与招收学生量大而著名。每年一万三千名「新鲜人」,给学院带来活力。近六百个五花八门的社团,从开学第一天起就轮流聚会(Party),让刚离家的「新鲜人」免于思家之苦。

 

「新鲜人」顺昌,个头一米七二,皮肤白皙,五官清秀,稍稍有些含背,这是在桌前久坐的标志。

 

除了学习,顺昌几乎没什么兴趣爱好。

 

入学考试成绩不理想,顺昌心里有些烦乱。这个学校是不是有给新鲜人「下马威」的传统?现在,他特别想找人聊聊,哪怕是他不太喜欢的室友吉米。可是,天一擦黑,大家都不知钻到哪儿去了。

 

吉米是篮球校队队员,大个子,大嗓门,动作也大。他对顺昌特别友好,只是顺昌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有时还会有意无意地在自己的背上或臀部拍一拍。顺昌不喜欢这样。

 

天渐渐暗下来,掛在天上的月亮已经很圆。顺昌漫无目标地走出宿舍。他想,明日中秋节,也是自己满十八岁的生日,回家过节庆生,将如何向父母交待自己的出师不利呢?

 

学院图书馆大楼前,是八千英呎左右水泥坪,坪的周边有一呎多高的水泥花坛和几个石椅、石凳。花坛内依时更替著鲜花或植物,就像学院里的莘莘学子,总是那么欣欣向荣、充满朝气。这儿也是整个学院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举目远眺,心旷神怡。目下是高低起伏的山坡,几阵秋风过后,青草开始微黄,树木也五彩缤纷起来。

 

顺昌下意识地踱步来到了这里。

 

「顺昌!顺昌!」随著一声呼唤,吉米来到他面前。「我找你好半天了,猜想你来了这里。」

 

「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也想找你聊聊呢。」

 

「今晚有个聚会,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什么聚会?我没心情。」

 

「哎呀,你总是那么鬱鬱寡欢的,走,今晚保證让你开心。」吉米不由他分说,拽著他的胳膊,把他领到校区边缘,一幢独立洋房的建築物。

 

进得门来,里面已有男男女女十几人。灯光半明半暗,音乐声、嬉笑声、酒味及奇怪的烟味混为一体。人们有的光著膀子,有的攥著酒瓶,有的说著俏皮略带黄色的笑话,有的随著音乐扭动著身体。顺昌感觉燥热起来,他想转身夺门而逃,却被吉米一把拽住。吉米将顺昌拉到角落的沙发上,塞了一瓶开了盖的啤酒给他,顺昌不想接。

 

「你是男人,不是男孩,喝!」吉米的声音不容抗拒。

 

也是,我明天就满十八了,我要做个男人!自己做自己的主。想到这,顺昌仰头「咕嘟咕嘟」喝起来。

 

几口下肚,「腾」地一团火从腹部慢慢往上燃烧,顺昌感觉轻忽忽地飘了起来。恍惚间,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摸著他的肩膀、他的背脊。好舒服哦,他渐渐睡过去。

 

* * * * * * * * * *

 

顺昌从沉沉的头痛中醒来,竭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只听吉米的声音:「你明白了吗?我们是同性恋俱乐部。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老实告诉你吧,昨晚我『上』了你,看,有照片为證。」说著,吉米晃了晃手上的一把照片。

 

顺昌的头「轰」的一声炸响,那是他从未想过的梦魇。

 

吉米又说:「记住了,今后你属于我。跟著我,你会享受到人生最大的乐趣。你若拒绝,可别怪我把这些照片公布到网上。」

 

顺昌的眼前,尽是吉米扭曲的脸庞与霸气的眼神。

 

从未有过的冰冷与黑暗向顺昌压来。

 

* * * * * * * * * *

 

顺昌走到桥心,秋夜的风,变得越发强劲与寒气逼人。桥下的浪拍打著桥墩,在顺昌耳里,犹如魔鬼一声声的嚎叫:「下来吧,下来吧!」

 

顺昌的内心呐喊,上帝在哪里?祂为什么给我这种无法承担的重担?噢,这高高的桥,半个多世纪以来,送走了多少生命。现在我知道了,「死」有时比「生」来得乾脆和轻松。

 

顺昌攀上齐胸高的栏杆,将头朝下,用脚一蹬。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呼而过,周围变得一片死黑……

 

突然,顺昌感觉自己进到了一个旋转剧场,很像曾经去过的天文科学馆,身置其中,四周被星空围绕。而这次,却是电影画面,连续放映著他十八年来的人生片段。

 

三岁时,妈妈教他吟诵第一首诗歌《遊子吟》。「意恐迟迟归」几个字逐渐放大开来。妈妈的眼神,妈妈的笑容,从那时起,深深地印在他幼小的心灵,也陪著他走到如今。

 

七岁上学第一天。妈妈给他背上书包,千叮咛万嘱咐,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将来成为对社会、对人类有用的人。然而,妈妈在校门口转身离去时,那声不经意的歎息,却比任何话语更深刻地让他记忆著。

 

十岁,全家移民来到美国。一天,在学校里,同学笑他的口音,笑他的衣著,笑他身上的味道。他在偷偷流泪,他想念大陆的同学朋友,他不知道为什么父母非要来美国让他与妹妹受更好的教育。顺昌感觉,自己不属于美国。

 

十三岁,顺昌发现,知识的世界是一个平和的世界,没有喧嚣,没有嘲讽,没有冷漠,花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成功。他终于成为学校数学奥林匹克队的成员,为学校,也为自己捧回一座座奖杯。在学校里,同学们的目光也从鄙视漠然,转为羡慕崇拜。顺昌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

 

十五岁,父母开始带顺昌与妹妹上教会,一家人同时受洗成为基督徒。从此,每週上教会敬拜并参加主日。顺昌喜欢讚美诗歌,常想,天使是什么样子,天堂的诗班由多少天使组成。只是主日崇拜与主日学里的《圣经》知识,总是与现实不大联系得起来。

 

十六岁,他爱上了主日学同班的美丽少女丽丝,情人节时给她写了张卡,暗示想与她约会。谁知,丽丝把卡交给了她母亲,她母亲又将这事告诉了父母。父母把他严肃地教训了一番,什么「先立业,再考虑谈恋爱、结婚」,什么「正是申请大学的关键时刻,不可分心。」等等。真让顺昌倒尽了胃口,他不再随父母去教会。

 

十八岁前夕,顺昌如愿进入常春藤大学。但他没有预期的兴奋,反倒有些失落与沉重。

 

昨晚,昨晚发生的一切,也显现出来,他昏睡之后的场面不堪入目。他不禁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牲!」

 

* * * * * * * * * *

 

不知过了多久,息影后的死黑变成了一片大光。他想起小时候老师让他们画太阳,他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想把太阳看清楚。结果,他试了几次,眼睛被刺得直流泪。而这次,他感觉自己没有眼睛,也不必睁开眼睛,只感觉那光从四面八方包围著他,还带著温暖,带著香气。

 

「孩子,我懂你。」一个立体而洪亮的声音传过来。

 

顺昌问:「你是谁?」

 

「我是你曾经敬拜的上帝。」

 

「上帝?真的吗?我现在人在哪里?」

 

「天堂门口。」

 

「我不想进天堂,我想回家。我好想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在等我回家。」

 

「是的,我知道。你来看。」上帝边说边向下指。

 

顺昌看到了自己家的屋顶,之后就进到了自己家的房子。从天花板上,他看到妈妈、爸爸与妹妹围著餐厅的圆桌坐著,自己的位置空著。桌上,摆满了妈妈亲手做的美味佳餚,中间放著「四喜」大月饼。顺昌想起两天前,母亲在电话里曾告诉他,这是市面上最贵的月饼,妈妈买下了,一是庆祝中秋,二是庆祝他十八岁生日。

 

只见妈妈开口了:「顺昌这孩子怎么了,说是六点左右到家,现在已经快九点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爸爸站起来向窗外望去,然后走到妈妈身后,用手拍拍她的肩膀,说:「顺昌是个乖孩子,说了今天回来就会回来的。也许路上塞车,妳不用担心,相信上帝会保佑他。」歎了口气,爸爸又说:「我以前对他太严格,有些承诺也没兑现。等他回来,我要向他道歉。」顺昌感觉得到,父亲比母亲更担心。

 

妹妹说:「美国人说『月圆,是让人发疯的时候。 』我们是不是也有些神经过敏?哥哥回来,看到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定会非常高兴。」

 

顺昌看到妹妹送给他的礼物,用包装纸包得方方正正,在客厅的茶几上。再过两年,妹妹也要上大学了。「我要告诉她,离开了爸爸妈妈的保护,独自面对世界的兇险,要警惕,要有思想準备。」顺昌想著,回家的念头更加强烈。他感应到了亲人们的不安和担心。

 

顺昌心里忧伤,喊著「我爱你们!」但他们无动于衷。他想拥抱他们,但身体轻飘飘地像氢气球,不听使唤。

 

「瞧你家人多么地爱你,尤其是他们信靠我之后。」上帝的声音。

 

是的,父母信主前,总是催促他与妹妹学习,还常常将自己与别人家的孩子比较。信主后,他再也没听见父母如此的言语,反倒常常提醒他,要多花些时间读经、祷告,与主亲近。原来是信仰让父母改变了眼光,他们不再视孩子为自己的私有财产,也不再期望他们为自己增添荣耀的光环。

 

「是啊,家人爱我,可我现在却回不去。」顺昌说。

 

上帝立即答:「你马上就会回到父母身边。你才十八岁,我预定你的人生拼图才拼完四分之一,这就是我在天堂门口拦下你的原因。你回去,好好活著。」顺昌窃喜。想到自己的经历,又有些犹豫。

 

上帝又说:「我知道你心上的伤痕、身上的污秽,但你必须相信我的宝血可以洗净一切,让你洁白如天使。」顺昌的心渐渐温暖起来。虽然他脑子里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不想破坏与上帝同在的美好。

 

顺昌突然记起,自己非常想知道天使的讚美是不是与教会里的讚美一样?天上的诗歌,是不是与教会里的讚美诗歌一样?他更想知道天使组成的诗班是如何歌唱的。

 

「亲爱的上帝,我有最后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看一看天使的诗班,听一听天上的讚美诗歌?」


上帝说:「孩子,总有一天你会听见的。」

 

* * * * * * * * * *

 

救生艇上的工作人员与两名穿白衣的救护人员,正在码头将顺昌送上救护车。

 

「急救后,已经恢复心跳和呼吸了。」救生员对医生说。

 

护士们熟练地给顺昌戴上氧气罩并开通输液管道。

 

顺昌父母接到通知,正驾车开往医院急症室。

 

「这孩子怎么出了这样的意外?是自杀还是他杀?为什么没有一点预感?他有什么事不能向父母说?」顺昌父亲想。

 

顺昌的母亲用毛巾堵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

 

妹妹手里捧著给哥哥的礼物,她要让哥哥知道,她爱他,这是她用打工第一次得到的工资给哥哥买的礼物。

 

得奖感言

为什么一个年轻的生命没有出路?拯救在哪里?爱能挽回生命吗?一个真实事件让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尝试藉此创作探讨。感谢评委鼓励。

 

 

作者简介
梓樱,本名许芸。来自大陆,定居新泽西州,工作于州立大学,业馀爱好阅读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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