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世代领袖】
放弃享受饼干的滋味
采访整理/杨韩甲华
图片提供/“为台湾而教”(Teach For Taiwan)
刘安婷,1989年出生
生命的破碎,是为了祝福别人。
她曾将世上种种耀眼的成就比喻为饼干,安婷宛如芝麻街里的蓝色饼干怪(Cookie Monster),嘟嚷着“饼干!饼干!”,抓起满手饼干,忙不迭地往嘴里塞,碎屑洒满了一地,仍然不觉饱足。
从小到大,数不清的第一名奖状、亮丽的成绩单、甄试进入国立台湾大学、高中时自修SAT,前无古人地攻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毕业论文得首奖;小小年纪已经出版了两本畅销书《学会坚强:我考上普林斯顿》、《出走,是为了回家》……,一片一片的饼干,她很会吃、很爱吃。
大学毕业后,她在纽约市顾问公司轻易觅得高薪职位,买了一部梦寐以求的新车,2013年却打亮转弯灯号,舍弃了人人欣羡的香甜饼干,U-Turn回到台湾创建“为台湾而教”(Teach For Taiwan,简称TFT)。
记者经由Skype采访正坐在公车上的刘安婷,清楚从容的对谈中,她展示满满的领袖魅力与承担,不经意竟流露出令人感动的单纯与谦卑。
KRC:七、八年前,你以台中女中的优异成绩原本已经甄试进入国立台湾大学,为什么还要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就读?
安婷:我的兴趣满多元的,当我十七、十八岁时并不知道要读什么科系,但是台湾大学学测考完就分发科系,转系也不是那么简单,那时我渴望有个探索的时间、空间。美国的大学,尤其是长春藤大学,在大一、大二不必选系,我就在高二下学期,一边准备学测,一边准备SAT。
KRC:真不容易,那时你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怎么活过来的?
安婷:呵呵!我也不知道?那时的体力特别好。当时不存很大的希望,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去申请,结果被录取又有全额奖学金时,非常非常感动!这么好的机会又没有经济的后顾之忧,我就出去了。过程中有许多困惑,除了自己祷告,每次都是父母和教会朋友大量的祷告撑着我走过来,接近放弃时,就有很多神安慰的话语进来,并没有戏剧化的事件,却满了恩典和神迹。
KRC:大学四年里,在迦纳、海地、柬埔寨、美国等地,都有你当志工的足迹,请谈谈让你成长与蜕变的最关键转折点?
安婷:每个经验都刻骨铭心,只是方向不太一样,都是同样宝贵,您先从第三者的角度建议您觉得印象深刻的地方,我来说明。
▲于迦纳教书的经历,打破了安婷去“落后地区”服务的刻板印象,让她幸运享受在生命中彼此扶持的机会。(左上)
▲安婷大一暑假去了非洲的迦纳,做了两个月的小学老师,教室非常落后,地板是泥土,黑板是黑色油漆塗成的。安婷以身以心陪伴许多蹲着的人,盼望扶他们站起来,重拾神造他们的尊贵。(左下)
▲安婷意识到老师更需要永远保持学习的热忱,教学相长,去倾听每个孩子不一样的生命故事。(右图)
KRC:好!迦纳是你第一次去的地方,可能感受最敏锐,就谈此地的经验吧!
安婷:我去迦纳时才十八岁,有最天真的想像。到了迦纳,第一是打破去“落后地区”服务的刻板印象,我可能抱持类似“救世主”的心态,这并不是健康的角度。我体会出每个生命不论是富足、穷困,或在什么景况,受造之时都有同等的价值;在迦纳,不管是认识的朋友,还是学生,都一次又一次教导我这门功课。
其实不是我教他们,反而是他们的视角、智慧、反思,成为彼此精彩生命的交换;我不是在服务,而是幸运享受生命中彼此扶持的机会,我所得到的远远多于所给的。
迦纳的经验深刻调整了我对所谓服务、所谓教学的看法。以前,尤其在台湾,老师是以权威的方式单向发号司令来灌输知识。十八岁初次当老师,让我意识到老师更需要永远保持学习的热忱,教学相长,去倾听每个孩子不一样的生命故事;不因为自己是老师就看不见很多事情,听不进很多心声,那很可惜,如此做老师的意义就只是一个饭碗了。
▲一群核心同工,是一起将爱带到偏乡的好伙伴。
KRC:你竟然玩真的,又回来了,号召年轻人去偏乡教学,甘愿选择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为什么?
安婷:有时候我也很难解释心中为什么有这种想法?为什么对这样的事情难以忘怀?都是神“害”我的!(呵呵呵!)也不是“害”啦!如果没有神,我的人生抉择可能简单一些,我已经得到世界主流价值观里最好的东西,如果没有信仰,就不需要面对这些困难的决定,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信仰,我不会明白这些被舍弃的“最好的东西”,其实不是最好的。
大部分人觉得我牺牲奉献,很辛苦,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很多时候神刺激我去做一些别人不能理解的决定,例如当年去美国,虽然做决定的当下很紧张,甚至埋怨神,但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神给了我那些别人未曾拥有的感动与收获,还有对自己生命价值的体认,这都成了专属于我的特权(privilege)。
当初回来台湾是我百分之百没有想过的事,原本希望扮演顾问,远距离扶持台湾一群人成立TFT,后来越帮越无法自拔,(呵呵呵!)大家也希望我回来。我无法想像那时台湾一些辈分很高的前辈,譬如严长寿总裁竟然认同支持我,也有些人没什么名气,却以自己的生命与我深刻对话,神藉由陌生人一次一次带领我。挣扎了一年,最后不是我做决定,而是顺服了神的带领。回来时我很害怕,放弃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怎么这么傻?幸好我成为基督徒有一段时间,与神的关系有一定的信心和信任(记者注:安婷十二岁走入教会),我知道跟着他不会有损失,他赐给我的不会输给我能给自己的。
我说神“害”我的,其实是神赐给我的恩典!我常觉得他太宠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募得充足经费、获得大众认同,寻获愿意合作的学校等等,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在每个关键,人力和物力资源就莫名其妙出现,没有一件是我的能力找来的,我只不过回来,神都预备好了,这一切不是我的成就,只不过是走上一条很丰盛的道路,一起参与在这丰盛里。
▲课堂上的TFT老师要给偏乡孩子一双有力的翅膀,和城市孩子一样的逐梦飞翔。
KRC:你从何时开始探索弱势儿童想要的是什么?
安婷:从前我就像一般青少年,对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完全没有头绪。或许,和别人稍微不同的是来自父母的影响,爸原本是律师,妈是小学老师。国中时因缘际会,爸妈一位很富有的老朋友濒临癌症末期,将所有资产成立慈善基金会,他希望由我父母管理运作。从那时起,我父母的人生转了一个大弯,开始服事许多弱势群体与中辍生,也使我比别人更早了解这族群,但是当时并不觉得这是我的使命。
人生路上,属天、属世的事情纷至沓来,引我注目。徬徨时最感恩的是教会及许多属灵长辈不断锻炼我什么叫顺服。在神眼中真正宝贵的事,不就是每一件“做在最小弟兄身上”的事?我学会放下自己,倾听心里的声音,这个声音让我看见神的眼光,他想让我做的事。
为什么我对弱势儿童教育关心,其实神在这部分对台湾有很深的心意。神用我的特质一步步预备我,不管去迦纳、海地、柬埔寨……,当下我不知道这些经验有什么意思?后来,神开我的眼睛,他让我经历这么多事情绝非偶然,原本各别的际遇相连,是一连串整全的预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入这领域,只知道该顺服,去经历更多不可能得到的祝福。
▲教育界先进、企业界伙伴齐集一堂,支持鼓励TFT持续在教育之路努力。
KRC:“为台湾而教”最新的动向如何?
安婷:TFT两岁了!期盼每年送出老师到台湾偏远地区,这就是伙伴关系,参与计划的人承诺奉献两年到小学任教。去年(2014年)有九位老师,今年双倍成长招收二十位。第一届服务地区在台东与台南,今年增加屏东与云林,一共四个地区。
我们先在全省举办八场说明会,同时收件,接着密集面试;公布录取名单后培训五至六周,9月展开教学。第一届与第二届将近三十位老师,都是经过激烈的竞争筛选,十中取一,取舍的门槛很高。
创始之初,台大严庆龄工业研究中心出借一间研究室,协助改装成办公室,让我们与其他团队合用,虽然空间不到十坪,对初创组织来说,却是非常令人感激与珍惜的第一个温馨据点。今年(2015年)有了新办公室,从两位全职同工增加到六位,经费稍微稳定,由于成长快速,仍然需要更多长期的财务支持。我们是百分之百靠募款维持的组织。TFT的制度与架构越来越健全,逐渐度过非营利组织的草创阵痛期,进入快速成长期。我们期待具有充分装备、带着使命感的人委身投入。
KRC:观察TFT这些M世代伙伴,你觉得大家追求的梦想是什么?
安婷:这是很幸福,也很辛苦的世代。我们成长的条件比上一代好太多,物质丰沛,生活容许多样选项,很幸福。由于物质条件提升,父母不希望孩子吃苦,所谓成绩优异的台湾年轻人读了这么多书,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为满足父母,走一条安逸的道路,却没有上个世代背水一搏的机会与决心。富裕反而限制了他们,一定要走上当医师、工程师、律师等狭隘的道路。其实,很多年轻人在所谓成功之路上,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满辛苦的地方。
台湾的大环境,上个世代经济成长快速,造就了不少既得利益者,他们掌权、掌资源,与社会有许多脱节之处;年轻人看见资源分配、政策……,许多社会上不公义的事,除了上街抗议,很少有改变的方法,在既得利益团体的架构下,很多年轻人没有管道、没有方法,以致积聚了强大抱怨,充满了负面能量,真是很可惜!
这是一个很在乎台湾的世代,如果我们能将力量发挥在正向而不是负向,台湾会有一个很大的改变。正向发挥是让爱抱怨的年轻人闭上嘴巴,捲起袖子去想:“我可以用行动做什么事?”矛盾的是,很多爱抱怨的年轻人心中充满愤怒,却害怕跳出自己的舒适圈。
TFT是回应这时代青年的梦想,提供机会与方法去到最需要的地方,不仅给偏乡学生提供具有使命感的好老师,老师们也在付出的过程中磨练,假以时日,他们能成为扛责任、做决定的栋梁。年轻时肯付上代价扛责任,我相信有朝一日当他们登上具有影响力的位置时,就有担当、有高度,能做出对的决定。
就如知名作家狄更斯所说的:“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我们充满了能量,正处在重要的转捩点上,好坏取决于放在正向,还是负向。
▲Teach For Taiwan理事长刘安婷于2014年始业式致词,这个组织正迈入第二个年头。预计五年内至少送出100位老师,每位老师在同一间学校任教至少两年。
KRC:你2013年在TEDxTaipei的演说非常精彩,令人激赏,却遭受网路酸客毫不留情的攻击,他们的话是否伤到了你?
安婷:确实,这些具有伤害力道的话,初期曾带给我很大的打击,忍不住自问─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在美国享受十倍的薪水、高尚的社会地位?也不需面对蜚短流长、闲言闲语。然而,回头看耶稣的榜样,连他这么完美的人都会面临莫名其妙、不符事实的攻击和话语。耶稣也会受伤,他在软弱受伤时如何重新振作呢?他重新调整眼光,反思“是为谁而做?”,反思“在差派他的神眼中,怎么评价自己?以及评价自己所做的事?”我一次又一次回到耶稣原点,重新调整眼光,知道我要取悦的不是人,而是我的神。
常常,我祷告的话不多,就是一次又一次回到神面前,听他说:“你是我所喜悦的女儿,你今天做的,在人的眼中,不管是对的、错的,不管是光鲜亮丽,还是不可理解的,在我眼中,你都是我珍爱的!”当我深刻体会他的喜悦,和无条件的爱时,我更有同理心,更能怜悯那些无法认同我的人。伤害别人的人一定是自己受过伤害,想到神如何爱他们并看重他们生命的价值,我就无法把他们看成自己的仇敌了!
一开始我觉得“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你做了什么?有什么了不起?”下意识想证明自己比他们更好。但沉静下来,神并没有让我去证明什么,他要我谦卑。我做的事本来就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而是神的名被彰显,执行神的使命,我本来就是器皿而已,没什么好夸耀的。谦卑让我平静面对一切贬抑,一切世上的成就是白白的恩典,不是我努力得来的。后来,我越来越能破碎自己,为伤害我的人祷告,我的母亲也给我立下很好的榜样,就是为批评攻击我的人祝福。
KRC:如果有基督徒和你一样的年纪,你最想向他们讲的知心话是什么?
安婷:我虽然受访,神也藉着这段专访在对我说话,希望你们看我的时候,不是人们描述的成就光环,我也是和大家一样,有软弱,有很多惧怕,如果今天神在我身上成就了任何事情,都不是因为我“厉害”。
我去过很多教会分享,有人多少把我当成崇拜的对象,那不是我的本意。若是你们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做过的事情,都没有关系!希望你们看见我背后的神。
那能在我身上成就的神,也能在每一个愿意的人身上成就他的命定。
后记
刘安婷在TEDxTaipei2013的演讲会上引用德蕾莎修女的祷告:“神啊,求你将我的心完全破碎,好让我的心中能有整个世界。”她承认自己曾经是追求饼干比赛中的个中翘楚。狼吞虎咽后,眼前、手上的成就,在她心中,“只觉愈来愈冷、愈来愈空。”
然而,当刘安婷的心为了最小的弟兄破碎后,如同她的分享:“才开始恢复知觉,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养分来自每一份破碎之中,带出来坚韧、真爱和共享的生命。这些养分才真实填满我的心。”
从破碎之处流出涓涓清泉,祝福别人,也祝福了自己。刘安婷了然,这一切是谁在十字架上为她立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