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死亡向我们抛出直球
从纪录片《生命终局》谈起
文/杨薛菁
硕大的钟,斜掛在苍白的灯光下,城市的天际线漂浮在灰濛的天色中。拉长的景深里是病室的暗影,以及生命体徵监测器单调却固执的短音。这是《生命终局》(End Game)影片的开场,几个没有温度的空景,浓厚的灰色调,让画面近似黑白,掩盖了真实的色彩。影片简介说:「描述重症病患迎接无可避免的结局之际,与傑出的执业医生面对面,力图改变大众对生死的看法⋯⋯。」
然而,在这群像式的人物记录中,我看到更多关于选择,关于人性。导演的叙事赤裸而平淡,真实记录几组面对临终问题的家庭与个人,如何在本能和情感的趋使下,做出抉择。直叙的镜头语言,没有雕琢,如同中国的泼墨山水,留下更多空白,由观者自行领略。
▲纪录片《生命终局》真 实 记 录 几 组 面 对临终问题的家庭与个人,引发生死思辨。
(图片来源:https://images.app.goo.gl/q1NxbXauD2ZcsbZ99)
五个生命终局
生与死的拉锯―米,45岁,伊朗裔女子。在她临终的进程中,家人各自怀抱著痛苦纠结。
当医生提出「临终关怀」1的议题, 母亲维姬非常抗拒。即使不愿女儿受病痛折磨,但临终关怀这个词,意味著死亡将近,败局已定。因为对死亡、对痛苦,以及对亲情的焦虑,她抗拒著现实。丈夫汉米德一直抱著希望,认为米还有胜算。在亲人的执著中,米鼓舞著自己,期待著能自理、再走路的一天,然而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
懵懂而失真―琴曾是一名护士,过去40年的职业生涯,看尽他人生死。然而,当医生建议她接受缓和疗法2,面对自己生命的终局,琴感到懵懂而失真。她对丈夫说:「我尚未準备接受临终关怀,因为那是生命最终要做的事,彷彿标记著:好了!你该走了!」但过去累积的职业经验,使她理性地选择离开医院,回到家中安详过世。
也无风雨也无晴―楚先生66岁,亚裔男性。他似乎很豁达,搬进临终关怀病房后,总是安静地任由护士餵食、照顾、摆弄,脸上经常带著淡淡的微笑,彷彿一切已经通透,对将来的结局,坦然也了然。
奋战的勇士―珮因子宫癌病灶快速发展,住进临终关怀病房。但她选择不放弃,决定接受化疗奋战到底。当社工问她:「妳如何知道这是正确的道路?」珮回答:「任何削减人生时日的事都不该做。」「每一刻都是礼物。」在她的意识里,奋战到底,才能不削减人生;争取更多时间,方算不辜负自己。然而,不管珮的意志如何坚定,化疗开始前,她离开了人世。
哲人的思索―思科拉在诊间和主持临终关怀的米勒医生展开深富哲理的对谈:
思科拉:「我不能和死亡成为朋友,我爱活著。」
米勒:「我要妳做的功课,是和死亡建立关系,减少对未知事物的恐惧。」
思科拉:「令人恐惧的是未知和无法控制。」
米勒:「这种未知是指临终的感觉?或是死亡像什么?既然不能知道也无从改变,或许我们可以适应?临终的感觉才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我们可以学会应对未知的神秘感。」
思科拉:「也许可以多相信一点(trusting a bit)。死亡可能很糟糕,也可能很美好。」
因为「多相信一点」,思科拉坦然面对终局,在丈夫的陪伴下于家中安然过世。
五个终局,五种选择;或奋战,或坦然,或懵懂,或清醒⋯⋯。面对死亡,我们是否真有选择的权力?理想中,人似乎可以和死亡对弈找到出路,但现实呢?
衰亡的过程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鬥,它是生命进程的一部分,从受胎的那一刹那,生就和死共伴共舞。我们的选择只是在死亡到来之前,如何直视困难,面对现实,安乐地画上句点。
生死何所欲?
「痛苦来自于差距,理想和现实世界的差距。」(米勒医生)
《生命终局》试著从病人、家属和医生三种不同的角度来看「临终关怀」,记录下不同立场,对死生大事的反应。
理性上,人们可以接受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然而情感上,逃避死亡是天性。正如片中潘堤莱医生所说:「考虑如何死亡的都是健康人,一旦生病,只想著如何活下去。」
紧攒希望,是每个重症病人心念之所在,多数的当事者对「将死」的宣告,常常缺乏迫切的现实感。从认知到内化接受是缓慢而困难的过程。只有在死亡真正临到的那一刻,才能成为现实。因此,我们看见病人不切实际的期盼;看到家人反覆挣扎的情感。当想要的状态和实际的发展,差距越来越大,痛苦也就越来越深。
受访对象之一的米勒医生,是旧金山禅意临终关怀计画的主要负责人。他谈到:「面对重病,有人沉著,有人无法接受。惟有不再比较过去和现在,才能适应现实,进而带病生活,接受疾病;应对我们无法掌握的一切因素,重塑自己。」
所以「临终关怀」的原则是直视困难,面对痛苦,在坦诚中接受脆弱;在交流中以爱支持,回归到人之为人,生命最基本的尊严。
19世纪的特鲁多(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医生在他的墓志铭写著:
「偶尔治癒,常常缓解,总能安慰。」(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
简单直白说出医疗的侷限性。医学并非脱离生死的出路,也不是对峙的山头,救死扶伤只有在「可逆」的条件下,才有意义。当健康进入「不可逆」的状态,是否该放下不切实际的期待,好好思索:什么是对自己最有价值的幸福?肉体的生命必有终点,我所求为何,我想要的终局是什么?为一切做準备,才能不留下痛苦和遗憾。
不思量,自难忘
2011农曆年前,突然接到家人从台湾打来的电话。姊姊说90高龄的父亲得了急性肺炎,血氧浓度只有60%。医生询问是否接受插管?这生死一线的决定,委实难以取决,因而徵询我的想法。
当时正值隆冬,站在窗前看著庭院的风拂过一棵老树,竟让我跟著簌簌颤抖。传道书的一段话浮上心头:「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栽种也有时。」(传道书3:2)
我听见自己乾涩的声音:「够了,插管太痛苦。」
也许是因为退化,父亲晚年罹患严重的被害妄想,终日躁鬱难安。以他的精神状态而言,除了插管的痛苦,还有不能自主、无法免于恐惧的心情。这样延续下来的生命,可会是他想要的?
因为我的决定,父亲没有插管。两天后,当我飞越太平洋朝他奔去,在古坑收费站,接获他的死讯。当时他人在嘉义荣总,高速公路20分钟的距离,成了一辈子的遗憾。这遗憾除了没能见上一面,也包括我永远无从知晓,我为他做的决定,是不是他想要的选择?
多年过去,回想起父亲,我常陷入深深的自责,心里盘绕著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我的决定,是否剥夺了他活下去的机会?⋯⋯如果当初⋯⋯如果⋯⋯。这些念头经常纠结缠绕。
所以,请不要把临终的计画和决定,留给我们所爱的人,因为太沉重。
华人文化的生死观
生死议题,经常出现在哲学的思辨。然而,华人讳谈生死。这个现象,除了人的天性喜欢趋吉避凶,影响我们千年的儒家文化,也可提供一些线索。
儒家的生死观是入世的。孔子说:
「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如何好好活著都不明白,谈什么死后的事?」
对儒家而言,「生」是核心,大多围绕著「活著该做什么」来立说。认为人必须创造「影响社会」的价值,生存和死亡才有意义。因此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可以说,儒家是「现实」的,影响后世对死亡和未知避而不谈、讳莫如深的态度。
其次,影响华人至钜的还有佛、道思想。
《莊子‧至乐篇》讲述一个故事:莊子之妻过世,惠子前去弔唁,看见莊子鼓盆而歌。莊子向惠子谈论其妻之死:
「⋯⋯她最初是没有生命;不仅没有生命,也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也没有气息。在浑沌恍忽之间,经过变化而产生气息,又经过变化而产生形体,再变化而产生生命。如今又变化而死。这种变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不止⋯⋯。」3 莊子把生死视如四季更迭,这个概念和佛教的「成、住、坏、空」在意义上相近。
佛、道两家在后来的发展中,也衍生出生、死两界的论点。
他们主要的分歧在于:道教主张人的生命由元气构成,肉体是精神的依託,要摆脱死亡,就要追求延年养生、肉体成仙。而佛教则主张四大皆空,一切都是幻象,追求的目标是「涅槃」,回归浑沌、无,来脱离生死轮回。
然而,生命真的是生于虚无,也归于虚无吗?
十四世达赖喇嘛在他的《生死书》中写到:「一个世界系统的形成,依赖许多因缘产生,因缘本身是由因所造成的现象,这些现象必然是由创造神 ⋯⋯所造成。」4
许多宗教殊途同归,最终回到一个核心:「有一位创造神」。创造神掌管著万有的法则与奥秘,生死的问题必须回到神的面前才有出路。
基督徒的「向死而生」
对基督徒而言,生死的问题,是罪的问题,因为罪的工价乃是死。
神在创世之初,以自己的形像造人,造的是有灵的活人,在祂的计画里,要将永生赐给人。但亚当漠视神的命令,听从夏娃,吃了善恶树的果子,把恶带进生命。辨别善恶的能力让他认识了恶,懂得做恶,于是罪从他入了世界。
亚当犯罪后并没有立刻死亡,而是和神有了隔阂,躲避神。他离开神永恒的光照,服在死亡的权下日渐衰亡,人性的败坏也一代代延续。但造人之初,神给人的气息里有祂的灵,人在冥冥中知道永生,却因罪的隔阂与死的权势而不可得,痛苦与恐惧也由此而来。
但过犯不如恩赐,神爱世人,为人预备了救恩:祂赐下独生子耶稣基督,以祂的血为祭,替世人赎罪。当耶稣死在十字架上,耶路撒冷圣殿的幔子从中裂开,神和人的隔阂被打破,人因著耶稣的宝血,得以重新回到神面前。三日后复活的耶稣,让我们看见不能被死拘禁,向死而生的永恒,带给基督徒脱离死亡权势的确据。
因此,基督徒生死观的重中之重是:我们必须重新回到神面前,愿意「接受耶稣基督为救主」,才能使我们因祂的宝血、祂的复活,战胜掌死权的魔鬼,而不再服于死亡的权下。
然而,所谓「离开死亡的辖制」,并非指肉体可以脱离自然运行的规律而不朽。人的生命有属肉体和属灵性两个部分。身体衰亡后,仍要化为尘土,回归自然,但灵魂却要回归神那里。如传道书12 章7节所说:「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赐灵的上帝。」
对基督徒而言,人生如客旅,肉体的毁坏如同拆掉地上的帐棚,使灵魂能从寄居的地方返乡,回到天家;由短暂的旅程进入永恒的国度。
▲因基督徒有永生盼望、永远平安,死亡亦如蝴蝶破茧而出的蜕变,是从今生的客旅回到永恒天家的过程。
生是体验,死是回归
在《生命终局》里,思科拉女士的一段话,令人玩味。
她说:「也许要多相信一点。」旋即说:「我现在这个阶段(临终)很美好。」她所说的「多相信一点」,究竟是相信什么?为什么会以美好来形容走向死亡的状态?
有句歌词或许可以拿来引申:「It’s easier to be a believer」,作个相信的人会比较容易。
如果你对死亡的现象,有一定的信仰,死亡就不那么可怕。我对思科拉谈话的解读是:可以再多相信神的带领一点。当她相信即将跨越的终点并不是最后的终点,也体验到神在这段历程的安慰与同在,「美妙」自然是衷心的讚美。
生死本是深奥的课题,没有任何逝者可以回来告诉我们死亡的「实相」。路加福音里的财主,只能在阴间受苦,却不能回来警告他的兄弟。但神透过各种方式,包括耶稣基督的受难复活,向世人提醒死亡的真实、永生的可能。也让我们看见,所选择的信念会带我们走向不同的彼岸。
人若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必然要为「终点」找到肉体的安顿,和灵魂的解答。
身为基督徒,我们相信神按照祂美好的旨意,使环境成为塑造我们的契机,让我们在生活中经历神,体验祂的同在,到了时候,可以卸下世上的劳苦,欢然安息。所以许多基督徒的讣闻,写的是「庆贺(逝者)生命」;葬礼上缅怀多于哀痛,祝福代替悲伤。因为死亡对基督徒而言,是从今生的客旅回到永恒天家的过程,确知生命有永生的盼望,在神那里有永恒的平安。
正视死亡,认识并接纳肉体生命的有限,学会数算自己的日子,让我们更珍惜、积极地面对活著的每一刻,创造更有意义的价值。就像保罗所说的:「因我活著就是基督,我死了就有益处。」(腓立比书1:21)
所以,当死亡向我们抛出直球,那就迎著它用力挥棒吧!也许能击出一记美妙的home run.
註:
1. 临终关怀(Hospice),通常施于疾病末期的患者。提倡以安宁缓和的方式对患者进行护理,提供社会、心理和灵性的支持,使之能提高生活的品质与尊严,更安详平和地离开人世。
2. 缓和医疗(Palliative care),又称姑息疗法,是临终关怀的延伸。缓和治疗的目的,旨在提供整合性照护或改善病人的生活品质,可提供临床治疗。而临终关怀是从治疗疾病转向支持与缓解症状的照护。
3. 《莊子‧至乐篇》原文节录:「⋯⋯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4. 节录于《达赖生死书》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