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期神国邻舍-社区 Kingdom Neighbors

 

当人生的影片乍然停格时,你发现自己面对着一条充满迷雾、毫无明确方向的道路,内心不禁对信仰产生质疑——怀疑它是否变得虚无缥缈无法落实;不确定它是否能够持续成为你的力量和指引,在浩瀚而不确定的迷雾中,寻着踏出下一步的方向。

 

意外的电话

 

2016年某个4月的晚上,我等着先生打网球回家。从未想过,10:00的一通电话,改变了我的人生下半场。

 

他的球友告诉我,先生在接高飞球时不慎摔倒,头部受了伤。没想到救护车却误判情况,先送他到一家小医院,延误多时才转送到创伤中心。这短短的延迟,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悲伤和痛苦。医生告诉我,他们没有任何治疗的方法。

 

就这样,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我们微小平凡的家庭陷入了一个无法回头的黑暗死角,陌生又真实,冰冷又绝望。深夜时分,我独自一人在华盛顿DC急诊室旁的长廊上痛哭不止,不断捏着自己的手脚,试图从这场恶梦中醒来。然而,这不是梦;那是我无法扭转的岔路,现实中无法改变的命运。

 

先生回天家之后,教会和身边的亲友们给予我和孩子无私的支持,帮助我们度过那最艰难的几个月,让我们在慌乱与伤痛之中,努力寻回些许过去常态生活的影子。丧假结束回到工作岗位,在缓缓揭过的一天天中,继续参与教会的服事。

 

暑假期间,两个在外求学的孩子回到了家中,一同怀念着那张空椅子上的他,重建三个人的家庭。为了不给正在台湾与癌症抗争的母亲增添烦恼,我按照兄长指示,暂时隐瞒了先生去世的消息。每天打电话给妈妈时,我装作一切平安无恙,仿佛甚么都没改变。

 

表面上,生活似乎正在重建中,然而实际上,在坚强的外表下,是一个极度脆弱的孩子。我的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和困惑,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帮助。很难对那些没有经历过丧偶的好友们,诉说内心的伤痛和孤独。面对未来的茫然,面对身分转变的慌张,我只能在深夜中默然叹气,不敢让孩子们看见我的软弱。作为一个基督徒,理智上清楚明白圣经中的教导,然而为甚么他返回天家安然在神的怀抱中,却无法安慰我深处的痛苦?他的意外去世让我深受震撼,对孩子们的安危产生了无法言喻的不安和担忧。我的内心就像他离世后连续两个星期的阴雨天,重叠着深深浅浅的灰——在这深邃的隧道中,我的信仰受到挑战,我的人生愿景遭受考验。那时,我在信仰的十字路口跟上帝拔河。

 

那年年底,带着孩子回台湾探望正在与重病奋斗的母亲,和悲痛欲绝的婆婆。令人心碎的是,亲爱的妈妈在隔年3月离开了。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我经历了两个至亲的离去,生命似乎被迫中场喊停。我感到自己对悲伤毫无准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哀伤,措手不及

 

无论是失去了配偶、子女还是父母,悲伤有时将我们转变成截然不同的人。我们需要面对重新定义的自己,和具挑战性的新关系;挚爱的离世,在生命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葬礼过后,众人离去,而你深深的悲伤却才刚开始;感到孤独无助,却又害怕表达自己的需求和内心的空虚。

 

我发现,不仅个人对悲伤感到无所适从,有时连教会也陷入无所准备的困境中。尽管弟兄姊妹充满爱心关怀,但往往不知如何应对遭受重大失去的人和复杂敏感的情境。相对于陪伴和理解,是善意却空洞的教会套路言语,试图给予安慰或希望,却只停留在表层。

 

这样的方式常在不经意间造成另一次伤害,淡化或忽视哀伤的复杂情结。有时,我们对他人的悲伤感到不自在,担心说错话,于是选择保持距离,避免面对需要陪伴的哀伤者。

 

然而在诗篇中读到,上帝竟靠近那些伤心的人,与他们同在。在教义的理论和现实的处境之间,我看到了明显的鸿沟。

 

那年的盛夏,无意间我从一篇灵修文章,得知 GriefShare 哀伤陪伴支持小组。我找到离家不远的 Grace Community Church(恩典社区教会),报名参加了他们即将开始的哀伤陪伴课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在8月底加入了这个陌生的团体。

 

第一次聚会了解课程时,我环顾四周,在三十多人中我是惟一的亚裔。自我介绍时,眼泪不禁流淌下来。旁边的人理解地轻拍我的肩膀,拥抱中有被接住的感受……原来哀伤真的是人类共同的国际语言。那一年秋冬,当两个孩子回去上学,我独自一人生活,哀伤陪伴的课程和小组相聚,成为我期待的一丝小小的亮光。妈妈在隔年3月去世,我继续参加另一期的课程,让疗伤之旅持续进行。

 

▲骤失至亲,日子像落入连续阴雨;哀伤,使人措手不及。

 

抱团取暖

 

在恩典社区教会的一次课程中,一位白人先生无意间走进了我们聚会的教室,原本是要寻找戒瘾康复支援小组的教室,却意外地来到我们聚会的地方。了解之后,他决定留下来参加,因为他正为两个子女因服药过量去世而深感悲痛。

 

他毫不保留地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尽管他的情况与大多数人不同,我们对他的哀伤产生了共鸣,因同理心而感动,暂时放下自己的痛苦,耐心倾听他长长的诉说。虽然他的故事占据了整个晚上的时间,但那是我难以忘怀的珍贵时刻。

 

那一刻,我看到了爱和救赎的力量,透过同在和共同经历苦难的团契,上帝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安全且充满同理心的伤痛空间,并在混乱的情绪中,提供了适切的语言和想像力来处理悲伤。我们不需要刻意追求完美的措辞,因为真正重要的,是用心聆听和支持。

 

哀伤陪伴的课程并不是一个神奇的疗法,无法保证不再感受伤痛,或伤口迅速愈合。然而它提供了情绪的避风港,又像一盏小小的灯笼,在昏暗中给予一个方向、安慰和理解。透过观看影片中咨商师的教导,丰富了我对哀伤情绪的认识;从聆听组员的故事,学习了哭泣是正常的情绪表达;交谈时,疑问得到理解和接受,认识到疗愈并没有受限于特定的时间表。那些真挚的分享,打破了各种疆界和距离,不同的失去让我对他人的伤痛感到共鸣并怀有同理心。

 

我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倾听就是爱,了解中有医治。」有时候,我们所需要的只是一双懂得倾听的耳朵,和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在与同行的伙伴相处中,我看到前人走过的疗愈经历,因此有了盼望,知道这并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幽径。哀伤是爱的一种表现,人们需要在其中停留一段时间,才能走出黑暗的隧道。也深深感激那些一起走过旅程的朋友们,他们的同在让我相信,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我们也不孤单。

 

负伤的安慰者

 

2021年,当疫情达到巅峰时,我结识了一些失去家人的朋友,并急切邀请他们参加英语的哀伤陪伴课程。多数人委婉拒绝,因为以非母语表达伤痛,会产生交流上的隔阂。为了陪伴一位失去母亲的年轻姊妹,我再次参加了在恩典教会举办的网上哀伤陪伴课程。那段时间,我的陪伴小组一起为华语事工的成立而祈祷,盼望上帝开路,开始一个以中文为主的哀伤陪伴小组。

 

起初,我们认为最大的挑战是语言上的切换,因为课程以英文进行,需要翻译手册,和为影片配上中文字幕。奇妙的是,神听了祷告,开了一条崭新的道路。透过宣道会朋友的介绍,我们惊喜地发现台湾的富强长老教会已经与协调此事工的机构 Church Initiative,建立了合作关系。他们提供课程手册的中文翻译,影片字幕的上传,以及播放视频的支援。

 

▲透过同在与同经苦难的团契,负伤者也可成为安慰者。

 

2021下半年,我们决定在美国成立第一个以华语进行的哀伤陪伴试行计画。马里兰中华圣经教会和盖城华人宣道会,共同提供各种支援来赞助这个事工。2022年3月,马里兰州附近有共同异象的弟兄姊妹,开始了第一期的华语哀伤陪伴课程。我们计画每年3月和9月各举办一期,旨在以华语方式提供各种支援,关怀并陪伴失去亲人的哀伤者。

 

这个以圣经真理引导的13周关怀课程,透过每周网路聚会,致力建立一个安全、支持和温暖的环境,让参与者能够在彼此的陪伴中,寻求疗愈,寻得希望。课程的三大主轴包括:观看影片教材;参与小组分享;从作业中反思(见附图)。

 

(供图:吴琼宜)

 

三个主轴环环相扣,引导参与者探索自己的悲伤,深入探讨与悲伤相关的各种主题,例如:失去亲人的痛苦;面对变化和重建新生活的挑战;寻求疗愈和平安的道路。

 

第一期开始时,有十位同工担任陪伴者,其中有半数亲身经历过丧亲的悲伤,而其他人则是司提反事工(Stephen Ministry)的关怀使者。感谢主,一年半来增加到13位同工,其中包括曾经参加过课程的学员,他们接受训练,并成为正式的陪伴同工。

 

由于网路聚会的便利,我们得以认识来自全美各地的参与者,并建立了与不同地方教会的联系。这些契机,成为未来各华人教会开展哀伤陪伴种子和关怀事工的连线。深信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独特而有价值,并确信那些曾受伤而获得疗愈的人,能成为他人最好的安慰者,如同卢云神父所着书名,《负伤的治疗者》(The Wounded Healer)。

 

修复破碎

 

一位非基督徒的学员在丈夫刚去世时,通过哀伤陪伴网站找到了我们这个支持小组。在课程结束后,她邀请我去欣赏一件代表她内心情感的艺术作品。于是2022年夏天,我和另一位失去配偶的朋友和她一同前往了艺术馆。

 

那件作品是一张桌子。从远处看古旧平凡,但走近一看,桌子布满了裂痕和洞孔,仿佛由无数碎片拼凑而成,还有一些破碎不完整的部分。整张桌子看起来非常脆弱,宛如随时可能崩塌破碎。

 

艺术家在访谈中分享,这件作品的灵感来自她在南美洲哥伦比亚的经历,遇见许多受到暴力伤害的女性,在经历伤痛后的修复过程非常艰辛。但她也提到,人们在经历痛苦和破碎之后,能够以超乎能力的坚忍,重新建构曾经破碎的生命。

 

▲神的恩典可以修复破碎,让带着伤痕的生命成为另一件艺术品。

(图片来源: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Kintugi.jpg

 

作为基督徒,我们知道修复的能力来自上帝主动的恩典,和我们对祂的信靠。当我们把内心的碎片带到上帝面前时,祂医治的大能可以在破碎中,重新塑造出不同的新生命。

 

那个夏天,三位伤痛的女子坐在艺术馆的中庭,感受到上帝的灵,在泪水中洗涤、医治,徐缓、持续、平稳。

 

 

陪伴哀伤者的经历 中,我观察并省思:

 

1. 对某些失丧的家庭,整合当地教会资源和哀伤陪伴的支援,非常有帮助。举例来说,丧偶的哀伤者在配偶去世后立即参加了哀伤陪伴小组,我们和他们所在的当地教会合作,互相帮补提供合适的支持,例如提供食物和实质陪伴。这种结合教会资源和哀伤陪伴小组支援是很美好的见证。

 

2. 整全照顾(Holistic Care)也是关怀的重点。除了情感上的扶持,还强调应对法律和实际生活挑战的关注,例如领取社会安全福利,以及税务、财务规划等等。试图了解悲伤者面临的困惑和无助,适当提供指导和资源,帮助他们在强烈情绪下仍需应对诸多繁杂的行政事宜时,做出明智的决策。

 

3. 自杀对家庭的影响,是同工比较陌生并难以应对的领域,却是现今社会无法避免的议题,尤其是失去年轻子女的父母。这种悲伤具有独特的复杂性,常常伴随着内疚、困惑,和各种矛盾的情绪。作为教会和扶持小组,我们仍然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需要建立更完善的支援体系,才能真正为这些家庭提供贴切的关怀。

 

4. 教会在陪伴丧失亲人者方面,有许多可以学习的地方。透过深入了解悲伤过程、提供情感支持、实际指导和协助,以建立支持体系,并持续学习和成长。这些其实需要针对此领域的教导和培训,让教会整体和个别弟兄姊妹,得以成为悲伤者寻求安慰和认识上帝大能的管道。

 

5. 在哀伤支援团体中担任帮助者,既带来喜悦也深具挑战。每个星期接触不同的悲伤故事,遇到各种不同的情况和学员个性。然而作为帮助者,重要的是我们愿意聆听和理解他人的痛苦,用真心和同理心去支持他们。盼望神赐予足够的同理心和怜悯,扩大心灵的疆界,使我们能够走进其他人的悲伤,陪伴他们一同经历。

 

6. 华语哀伤陪伴事工的开展,是神奇妙的带领和引导,我们惟有谦卑和感恩。从中见证了神的爱和恩典,透过人与人的连结,给予力量和安慰。求神让这个事工能够为更多在悲伤中的人提供支援和希望,并成为他们重建生活的指引和陪伴。

 

 

岔路成为旅程

 

年轻的时候,对未来充满了美好规划的期望。可是由于各种因素而步入岔路时,便竭力想寻回原来画好的路线。但现在,我意识到岔路本身就是一段旅程,而非暂时的偏离,或是永远的终站;也可能是神另外安排了行程,铺设不一样的路。人生难免有失去,正是因为这些苦难使我们停下脚步,正视在岔路的旅程中,看看主怎么引领,而紧紧与祂同行。

 

人生常常因为哀伤的痛楚,而让信仰成为立体的经历。希伯来书6章19节写道:「我有这指望,如同灵魂的锚,又坚固又稳当。」有时候,这盏希望之灯看似微弱黯淡,而当我们紧紧抓住盼望和应许,它的光就能穿透风暴,引导前行。对我而言,这已足够。

 

过去几年我们的家庭行过一段迂回的幽径,永远不会再回到我曾期盼的平顺完美,因为有些失去是无法替代的,有些变迁是不可逆转的。所能知道的是,我正走在一段与上帝并肩同行的心路灵程。迂回只是旅程的一段,并非目的地。

 

失去丈夫至提笔书写此文时,已七年过去了。透过参与哀伤陪伴小组,见证了这项事工的转化力量。当我拥抱阴影,并与心碎的悲痛者并肩前行时,就察觉在黑暗中有微光闪烁。奥古斯丁说,人不能直视太阳,但可以看到阳光照射的地方。杨腓力(Philip Yancey)在他的回忆录《找恩典的人》(Where the Light Fell)中说:有时候,你需要看到阳光照耀的地方,而不是太阳本身(Sometimes, you need to see where the light fell, instead of the sun.)。

 

你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整个旅程,或曲径的目的,但你可以看到光的落脚点,且在阳光照耀之处,窥见疗愈和希望。

 

对我来说,华语哀伤陪伴事工,就是那个明光照耀之处。当阳光洒落在途径上,即使是岔路,出乎意料的,仍引出一条希望的路。

 

愿意更进一步认识哀伤陪伴,请以电邮联系:[email protected]

 

 

吴琼宜,来自台湾。与先生曾在美国德州和麻州多年,现居住马里兰州。曾在大学从事生物科学研究工作多年,目前任职联邦政府,同时在教会参与职青事工。

 

 

KRC消息

夥伴活動

神国杂志历年刊物

神国杂志栏目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