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頌讚】4
天涯夢裡尋
文/喻真
走在這片草地上,回憶著我們共有的日子。「爸,」夢中,與你無聲的對話,想念你用厚實的手牽著我,以那張飽滿微笑的臉看著我……
啁啾飛鳥,怒放繁花,舒捲白雲,漸從鏡頭淡出。他,從廣袤的草原、一片生機蓬勃的綠中走來。鏡頭拉近……「爸!」好久不見了!他健步如飛,一點也沒有中風後的遲緩。臉上帶著我熟悉的笑容,朋友都說我像他,一副含笑的容貌。
老爸中風的那天,我剛好在娘家。他清晨去運動,回來時說一腳沒力,爬樓梯必須抓著欄杆使勁兒,才把自己撐上二樓客廳。坐了一會兒,他說一隻手舉不起來了……。送醫後,證實了中風的疑慮。
我帶著一歲的女兒去醫院看他。「我殘了!」他說:「殘了,也就廢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向來就不求人,更不想老來殘,拖累家人兒女。「爸!」我說:「每次走過你的房間,看到你那張床,知道你出院後會回來,這對我而言就是好消息。你在,就是好消息。」爸很疼我,看我帶著女兒回臺,對他,就是好消息。
出院後,他開始復健;三週後,獨立走路不說,還可以回自家診所上班。復健期間,行動不便,他睡在一樓的診療床上,哥哥、弟弟時常來為他按摩。爸爸身型粗大,偏偏我個頭小且手無縛雞之力,按摩兩分鐘就不行了。爸也不計較,只要女兒在身旁「精神支援」就好。
有一天,媽媽先送中飯下樓給爸,我在後頭端湯,還沒跨進門,就聽到爸問媽:「丫頭吃了沒有?」我眼中一陣溫熱,隔著門搶答:「吃了……」爸就是這樣,總是老婆孩子第一,他第二。連躺在病床上還惦記著我們三餐的小事。他隻身從大陸來臺,我們是他惟一的親人,「不愛你們,還愛誰呢?」他說。
少小離家
爸是被「抓」進軍隊當兵的。那時他只有十七歲,奶奶用大手絹包了幾顆水煮蛋,少許槓子頭,送他到火車站。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慈母的面。
故鄉山河變色,家,只能在夢裡歸回。來臺灣後,每年清明節和中元節是他最難過的日子。兩岸相隔,音訊全無,生死更是未卜,該擺案祭祖呢,還是祈求他們生活平安?我看到剛強的爸爸在那裡偷偷拭淚。
上中學之後,爸爸拿出祖宗牌位和一管毛筆,要我在木牌的背面記下家譜:「這樣,你回到四川老家的時候,就會找到我們的親人了。」那個木牌,成了他與家族相連的臍帶。
爸愛唱平劇,喝茶唱平劇解鄉愁。「三國戰將勇,首推趙子龍,長阪坡前稱得……英雄。」要不就是唱「蘇三,離了紅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一個個民間故事、歷史小說,就在陪爸爸看平劇時,刻入我的腦海。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懷揣著娃兒,我脫口哼出的催眠曲竟是:「三國戰將勇…。」娃兒奶香的頭順著曲兒,偎向我頸邊,溫和地打起小呼。
▲喻真(左)偕同母親暢遊臺灣名勝。
為子折腰
爸爸愛孩子,愛到骨子裡。哥小時候愛哭,經常半夜拉開嗓門大哭,爸爸便抱著他出門散步。夜夜如此,風雨無阻。
爸爸一輩子不求人,卻為了兒子向班導師下跪求情,請他免記孩子一個大過。那年哥哥讀六年級,新年剛過,把他的壓歲錢和我的集在一起,買了一個大月曆似的「抽抽樂」,上面有數百張小紙籤,到學校讓同學掀一張兩角錢,賺零用錢花;此舉違反了校規。
他班導師是退伍軍人,把小學生當兵來操,公開羞辱、體罰加記過。那年代沒有「自力救濟」,碰到不好的老師,再不平,也只有認了。爸爸見過軍中那一套,怎麼捨得兒子受罪呢?
他是個軍醫,不逢迎、不拍馬,到退伍仍「官拜」上尉。幸好,政府允許軍醫退役後,參加民營醫師甄試,過關後,便可自行開業。那時正逢我考高中,他考執照。父女倆一起讀書,他可比我用功多了。記得那陣子,曾在週記中寫下:「第一次注意到爸爸老了。今天我們全家郊遊、烤肉時,高大的爸爸矮下身坐在溪畔大石上讀書,我才發現他的頭頂不知何時禿了一塊……。」
拿到執照後,在鄉下開診所,白日應診,半夜還要起床接見急診病患,真的很忙。也許是這樣的日子,讓他提早在六十八歲時撒手人寰。
猶記那天,我從美國打電話給他,向他請教怎麼做他的拿手好菜:黃燜豆腐。電話中歡談,爸還取笑我出國前學做菜時,差點火燒鍋的糗事。我感激爸爸總是來救急,且不管孩子犯什麼樣的錯,從來不大聲責備。
隔天下午,接到臺灣電話,爸坐友人摩托車去聽總統開放民選的政見,路上受了風寒,半夜第二次中風,走了。
餘暉目送
黃昏散步,看夕陽披著富麗的霞彩旖旎滿天,深覺那煦落日,恰似父親的晚年─沒有朝陽的待發精力,也無正午的刺眼強光,只有溫和的邀請,要我慢下腳步,欣賞體會他曾有的豐富亮麗,然後在餘暉裡目送他遠行。
父親去世十五年了,我向子女訴說外公的故事時,才發現許多細節已不復記憶。而自己逡巡中年,深深體會光陰如梭,我不過是百代的過客。該是我們的責任:整理爸曾留下的影音,寫下那他那不言而喻的愛,好讓後代有跡可循。
走在這片草地上,回憶著我們共有的日子。「爸,」夢中,與你無聲的對話,想念你用厚實的手牽著我,以那張飽滿微笑的臉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