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拿走我的咖啡
文/林寧
每個月四號,就是婆婆抵達的那天,
我喜孜孜地沖杯濃郁香醇的咖啡,悠閒地啜飲一個月相安無事的喜悅。
晚霞滿天的五月裡,大西洋的風像片薄紗,溫潤地覆在這以棕櫚葉為頂,搭建在海面木橋上的餐廳。空氣裡洋溢著吉他手渾厚的男中音,一對氣質優雅的中年男女,踩在莎莎的節奏裡舞動著身體,含笑凝視,對彼此傾訴熱情。
煜在咖啡杯裡注入雙倍的奶精,細心調勻,帶著一副孩子氣的笑容,送到我面前說:「今天讓妳開戒啦,好好享受吧!」他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咖啡會讓血壓增高,每回一見我喝咖啡就犯嘀咕,彷彿我的高血壓會像一匹野馬,在咖啡因的唆使下狂奔失控。雖然不認同他的理論,但有感於他的柔情,於社交場合,於他不知情的「特殊日子」裡,我才偶爾讓這最愛的香醇沾口。
趁著發表學術論文,煜堅持要我同行。那天,他交代我為公婆預備飯菜,又請鄰居留意照看,就帶著我來到這美國南方,一處富豪置產的濱海小鎮。
感激煜的體貼,讓我在照顧年邁父母疲憊不堪之際,能有個喘氣休息的機會。而我也真需要一段安靜無虞的時光,在神面前檢視、調整自我。真不想在曾經跌倒過的地方再失足一次。
三三兩兩的海鷗躍空飛過,我的思潮也隨著拍打岩壁的海浪,起起伏伏。
怎會如此?
煜和我結縭超過卅年了,回首和公婆同住的幾年,尤其是和婆婆,那分撕心裂肺的痛楚,仍讓我覺得黯然不堪。
我們都是從小認識主的敬虔基督徒,溫和、謙卑、有禮。初婚時,朋友們看我倆彼此稱謝、道歉,搶著洗碗、做家事,都嘖嘖稱奇。
自從公婆加入後,祥和的小家庭裡天天聽見二老污辱、譏諷的對罵聲!原本是良人愛戀的新婦,怎會有那麼多批評和責難猝然加諸於身?甚至,那令人稱奇、相敬如賓的小佳偶,也會因打架受傷,各自到急診處去報到?怎麼會⋯⋯?怎麼會⋯⋯?
我膽怯、內向,無法面對粗魯。自知在這個家中沒有發言的權利,我選擇沉默。一天,有人向我打招呼:「妳好嗎?」張了幾次口,結結巴巴,竟然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才驚駭地領悟:沉默太久,我竟喪失了語言的能力!
有時感受到婆婆對我的慍怒,擔心下班回家會遭受「群毆」,但是,又不敢不回家。晚餐時分抵達家門,常在屋外一圈一圈地徘徊,直到廚房的燈暗了,樓下公婆臥室、樓上煜書房的燈亮了,才敢悄悄進屋。心中忖度:如果進門,正在廚房吃晚飯的他們三個一擁而上,我就難以逃命;若是他們已各自回房,還有脫身的希望。
在屋外繞圈子的時候,常掛念著廚房裡坐在嬰兒高腳椅上吃飯的兩歲女兒。夜幕低垂,我在心底對她呢喃:「寶貝,媽咪一整天沒看到妳了,好想妳!妳好嗎?想不想媽咪呢?⋯⋯爺爺、奶奶大概會告訴妳,媽咪不是個好母親,這不是真的!媽咪很會照顧、教養、疼愛孩子,只是機會受到限制罷了。」
微聲細語
「煜對不起我!」上、下班途中,我這樣向神哭訴。
「原諒他,原諒他!」腦際卻不停浮現這微聲細語。
「不!煜不覺得自己有錯,也沒有道歉,我絕不原諒他!」
生活中我無力保護自己,只能緊緊握住「恨意」成為反擊的利器。我哭,覺得自己可憐委屈!
一個秋風肅殺、芒草翻飛的日子,那清晰的微聲又響起:「妳也有錯!」
驚嚇中,急忙煞車,停在荒地思索。眼前浮出煜悲傷失落的眼神,想起他也曾努力過,只是我倔強,不願合作。其實,夾在妻子與母親之間的他,承受的苦並不亞於我。我流淚了,不是為自己,是為煜。
於是,我原諒了煜,更以行動賠補他:凡是他不喜歡的事,我都甘心樂意不再去做。
我愛咖啡香醇
神憐憫了我們,感動煜的妹妹、妹夫接走公婆,讓煜和我有重建婚姻、家庭的新機。他倆離開我們近廿年,直到暮年,我們才又接回兩老,完成煜孝順奉養的夙願。
此後,我戰兢小心,靠著主,追求和睦。每個月四號,就是婆婆再度與我們同住的「紀念日」,我喜孜孜地沖杯濃郁香醇的咖啡,盛在鑲著金邊,細磁玫瑰花杯裡,悠閒地啜飲一個月相安無事的喜悅。
對人的了解加深,對事的處理圓融,但若沒有完全的寬恕與接納,終有一天,苦毒會從罅隙鑽出來。有一天,婆婆又惹動了我的怒氣,舊怨新愁齊襲,差點要摔掉那套玫瑰花杯和碟。
懊惱中,我呼求:「神啊!幫助我!」
迫切禱告時,我看見一個大約兩尺高的娃娃,面貌體態都酷似婆婆,又看見空中有一隻手拿了張透明禮物紙,將娃娃包好,再貼個紅緞帶,之後擱放在架子上,等待處置。彷彿已完成的作品,不再增什麼,減什麼了!
頓時,我悟出:神完工的人,我豈能再要求更多?
見我遠望著海闊天空,出神未語,煜在我的面頰上溫柔地親一下,「咖啡涼了,換一杯,好嗎?」
「不了,其實,我可以常喝咖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