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宣教士之死
文/林敏雯
在銀波間前行
2018年11月15日,華裔美籍宣教士周約翰(John Allen Chau,或譯趙約翰)請漁民帶著他靠近位於印度洋孟加拉灣的北哨兵島(North Sentinel Island),想要接觸與世隔絕的桑提內爾人(Sentinelese),向他們傳福音。當他在岸邊看到桑提內爾人,便大聲喊著:「我的名字叫約翰。我愛你們;耶穌愛你們。」
然而對方的反應卻是搭弩張弓。約翰落荒而逃。
為了這一刻,他已經準備了很久。周約翰擁有急救執照,曾在南非透過青少年足球營傳福音,也接受語言訓練。為了避免把外界細菌帶進這個族群,還打了許多預防針。
縱然第一次接觸沒有得到預期的正面反應,他並沒有放棄,當天稍晚又一次靠近小島。這次上了岸,約翰走進族人當中,唱著讚美詩歌,還開始講道,甚至有些族人安靜聽著。
好比電影《教會》(The Mission)的情節,宣教士歷經千辛萬苦爬上嚴峻峭壁,與手執長矛利箭的原住民面對面……只是此刻沒有響起悠揚的笛聲,而是冷不防一位男孩開弓放箭,射在約翰高舉的聖經上。他再度落荒而逃。
當晚約翰在日記上傾吐他的懼怕、不解、挫敗:「甚麼讓他們如此防衛和敵視?……我很害怕……我不想死……」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為了向他們宣揚耶穌,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祈求耶穌赦免那些要殺他的人,因為「他們可能會做到。」末了,他簽上「榮耀惟獨歸神(Soli Deo Gloria)。」
翌日,約翰划著小艇往小島出發,直挺的背影消失在銀波間。幾天後,漁民在岸邊發現他的遺體。
▲1956年在厄瓜多殉難難的五位宣教士。(https://goo.gl/images/yLBHDJ)
丟擲尖銳的言語
事件發生後,全球各地新聞、網路媒體爭相報導。基督教內外多有評論,以1956年艾略特(Jim Elliot)等五位宣教士,在厄瓜多接觸奧卡族人時遭長矛刺殺的歷史,與之相比。周約翰之死或得讚揚為「殉道」,或受譴責為「愚昧」;他定意接觸「未得之民」的行為,或被看成實踐大使命,或遭批評為帝國主義;有人肯定他是為了傳達永生盼望,有人否定他,認為他只會給原住民帶來疾病。
自艾略特殉難60餘年來,基督所託付「使萬民成為主門徒」的大使命並沒有改變,向異文化宣教在神學院、宣教差會裡成為研究專題。今天已少有宣教士以傘兵空降的方式,赤手空拳進入「禾場」,反倒是透過與當地人一起生活、工作,以生命影響生命的方式宣教。
宣教士周約翰之死,引發種種對他所隸屬的「萬國」(All Nations)宣教機構、福音派在宣教上的執著,甚至宣教本身的意義,激烈討論與質疑。
而在當今人人皆可發言的社群媒體時代,無論信仰背景,普羅大眾紛紛出聲,丟擲或尖銳或沉重的回應。甚至在對周約翰本身的經歷和行前準備尚未了解清楚的情況下,已有人諷刺他是為了在Instagram上po照片才去做的探險。
周家在喪失親人之際,宣告饒恕那些殺害約翰的人,同時懇請大家體諒並尊重約翰和他的家人。
▲為了宣教,周約翰接受許多不同訓練。(https://goo.gl/images/3h2NYd)
以恩慈同擔悲痛
評論中,不乏基督教媒體和基督徒個人,對周約翰之死嚴詞以對。肢體受殘,信徒們怎能忍得下心責備?在討論對錯之前,是否該以恩慈對待?他不僅是位宣教士,還是我們的弟兄。
「約伯的三個朋友……從本處約會同來,為他悲傷,安慰他。……他們遠遠地舉目觀看,……就放聲大哭。……他們就同他七天七夜坐在地上,一個人也不向他說話,因為他極其痛苦。」(參約伯記2:11-13)
這幾位朋友後來的確開口說話,或責備或勸戒。只不過在這之前,他們先來到約伯身旁,為他悲傷,陪著他七天七夜。之後所說的話,雖未必全然有智慧、有道理,但至少在這之前,他們先以靜默來安慰他。
宣教士周約翰的傳道方式,的確值得基督徒省思、討論。然而在開口評論前,是否能先為他悲傷,並以靜默來安慰他的家人?
基督徒們是以甚麼動機來評論宣教士周約翰之死?在言詞鋒利的網路文化中,基督徒是受影響而隨之起舞,或者吹起恩慈之風?身為基督的跟隨者,豈不該先停頓、省察、禱告,三思而後言─這話是否正確,是否必要,是否帶著恩慈?
神的話清楚告訴我們,祂是憐恤、慈心(compassion)的主。這個字不單帶有溫柔的同情,更有堅定的同理心─「耶和華靠近傷心的人。」(詩篇34:14)「祂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以賽亞書53:4)
我們可曾靠近他的家人?可曾憐恤他們的哀傷?可曾與他們共負失去至親的悲痛?
▲宣教士划向小島,在銀波間往使命前進。
宣教士發聲
或許需要宣教士來為宣教士發聲。
在尼泊爾設立「克西馬尼禱告殿」及「燕巢兒童中途之家」(Gethsemane Prayer House and Swallow’s Nest Children’s Home,https://swallowsnestministries.org/)的陳克銘(Clement Chen,參閱本刊40期〈把天父的心帶到尼泊爾〉),在臉書上如此回應各方評論:
「老實說,感覺上我們更把周約翰看作一件東西、一種理想、一個觀念,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在論斷他的行為種種之前,我們本該愛他如自己的弟兄。為甚麼在人家哀傷的期間,還要侵犯他和他家人的隱私,扯出對他行為的種種批評?對我們來說,是解釋到底發生何事然後發表意見重要,還是對人有愛重要?」
曾在亞洲服事40年,2018年甫退休返美定居的宣教士衛牧師夫婦,認為周約翰的經歷確實值得宣教學者以溫柔、恩慈、客觀的角度評估。然而在這之前,首先需看到這是一位全然委身於神的青年,沒有保留地投入使萬民作門徒的使命,義無反顧遵行愛世人的命令;他對基督的愛是無可否認的。
他們也強調團隊的重要性。需要以智慧的屬靈輔導扶持前往禾場的宣教士,才是善用宣教士熱情與勇氣,這項最寶貴資源的途徑。
衛牧師如此提醒:「只有神知道周約翰的動機,而我們不是神。」從人的角度看,似是白白犧牲了一條年輕的生命。然而神掌權,祂要透過基督的身體做工。
你我可曾想過,宣教士家人支持至親回應神呼召的同時,需要面對失去他們的可能,他們如何平衡心態?衛師母表示,以禱告支持丈夫服事,是信靠神的操練與經歷,她和孩子都經歷禱告蒙應允,因此深信留守後方也是參與神事工的方式,也會分享丈夫得到的祝福。
衛牧師夫婦願意向周約翰的家人傳達安慰的心意:「你們可以為約翰所留下的美好回憶感恩。他是個無畏的勇士,他不懼怕死亡;他知道時候到了將往哪裡去。」
平安抵達彼岸
來自澳洲的敬拜樂團「發光城市」的詩歌〈基督永屬我〉(Christ Is Mine Forevermore, by CityAlight)如此說:
我如過客,行走朝聖窄路,
為基督名,承受傷害仇恨。
全副軍裝,經歷征戰無傷,
祂已應許,平安抵達彼岸。
Mine are days here as a stranger,
pilgrim on a narrow way.
One with Christ I will encounter,
harm and hatred for his name.
But mine is armor for this battle,
strong enough to last the war.
And he has said he will deliver,
safely to the golden shore.
宣教士周約翰遵行愛神、愛人的誡命,勇敢執行大使命,因而承受傷害仇恨,甚至付出生命代價。世人看來似為徒勞,但他已抵達彼岸。
身為基督跟隨者,你我又該如何以恩慈待人,才能活出愛神、愛人的生命?
愛宣教士,從認識大使命開始
訪馬赫羅(Herald Martin),佛州傳道協會(Florida Evangelistic Association,簡稱FEA)主席
馬赫羅牧師於2016年承接FEA這個已逾70年歷史的宣教機構主席職位前,在國際宣教飛航機構(Missionary Flights International,簡稱MFI)服事14年,為加勒比海地區超過400個宣教機構空運物資。他接觸過許多宣教士,近距離看到他們在禾場的生活。
得知宣教士周約翰遇難的消息,他首先想到的是60年前殉道的艾略特等人。他從許多訊息中讀到,其實周約翰前往宣教前接受了許多培訓,並非如一些媒體描述的缺乏準備。馬赫羅認為,不應只因他具有冒險精神便把他說成是個探險家,而輕看他的動機。
馬赫羅表示,周約翰的確是個冒險者,他的方式跳脫傳統。但宣教本就是冒險,也需要超越框架。
在FEA差遣宣教士進入禾場前,強調尊重當地文化、習俗,諄諄叮嚀宣教士能做甚麼、不能做甚麼,並提醒在真實且激烈的屬靈爭戰中如何安全進退。FEA設有關懷部門,由負責的牧師定期與宣教士聯繫,讓他們有機會傾訴,密切關注他們在生活中遇到的挑戰,提供各方面的輔導與諮詢。馬赫羅表示,一般信徒常把宣教士想成是超人基督徒,其實他們不過是平凡人,也會有婚姻、財務、情緒低落等等問題。
因此他鼓勵基督徒,支持宣教士的途徑不僅是寄支票,還可透過電郵、視頻、卡片、包裹等,傳達對他們和家人的關懷,更重要的是為他們守望禱告。對宣教士全人關懷,是愛的表現。
看到基督教內外對周約翰的種種批評,馬赫羅覺得痛心,卻也不感意外。他提到巴納集團2018年發佈的一項調查結果顯示,51%的教友不知道「大使命」這個詞;那些知道的人當中,只有17%能清楚說明大使命的意思。他說,如果講壇上不教導、不強調,會眾怎會看重大使命,遑論敬重實踐大使命的宣教士?
馬赫羅指出,主耶穌復活後,每次向門徒顯現,都會提到前進的行動。譬如「去使萬民作門徒」(馬太福音28:19)、「往普天下去」(馬可福音16:15)、「傳到萬邦」(路加福音24:47)、「我差遣你們」(約翰福音20:21)、「作見證直到地極」(使徒行傳1:8)。教會需要更慎重地體會耶穌的心意,更積極經營宣教的文化與生活型態。從本地開始,如接送鄰舍來教會、提供新移民語言協助等,若神許可,祂會差遣基督徒往世界不同的角落去。
馬赫羅任職MFI期間,認識一位來自芝加哥的長者諾普(George Knoop)。在2010年海地大地震後,諾普受呼召,放下成功的事業及舒適的環境,前往服事,除了協助宣教機構的行政事務,也教導當地人習得一技之長。遺憾的是,他2014年在當地遭暴力攻擊而遇難。
當馬赫羅把這個消息帶給諾普的姊妹時,深深感受她們的傷痛。然而她們非常清楚諾普的心志,甚至表示這是與他的委身相稱的結果。
他語重心長地說,宣教必會遭遇危險,基督徒必然受迫害;這是主耶穌所預言,也是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實。如同60年前在厄瓜多喪失生命的五位年輕宣教士,之後激勵了許多人力行大使命,他相信周約翰因宣教殉難,看似悲劇,神仍能帶出好的結果。
馬赫羅牧師勉勵說:「基督徒不是受差遣就是差遣人。當基督跟隨者更認識大使命,也就更知道如何愛宣教士。」
延伸閱讀
‧〈周約翰的生命與死亡〉(The Life and Death of John Chao, the Man Who Tried to Convert His Killers, 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9/feb/03/john-chau-christian-missionary-death-sentinelese?CMP=share_btn_link)
‧〈從艾略特到周約翰:宣教與殉道之兩難〉(From Jim Elliot to John Allen Chau: The Missionary-Martyr Dilemma, www.christianitytoday.com/ct/2018/november-web-only/john-allen-chau-jim-elliot-missionary-martyr-dilemma.html)
‧〈周約翰家人說:我們饒恕部落對他的殺害〉(Family of U.S. missionary John Chau: We forgive tribe for Killing him, www.nbcnews.com/news/world/family-u-s-missionary-john-chau-we-forgive-tribe-killing-n939276)
‧〈51%的教友不知道甚麼是大使命〉(51% of Churchgoers Don’t Know of the Great Commission, Barna Group, www.barna.com/research/half-churchgoers-not-heard-great-commi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