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一声「对不起」

 

文/杜永浩

 

 

说好的奖学金呢?

 

我记性不好,很多人和事都记不清了。但有一个人和关于他的事,一直在我脑中缠绕,不能忘怀。如今该说的和该做的,好像都太迟了⋯⋯

 

那是1982年秋天,我从台湾飞抵美国维州大学的隔天早晨便至社会系,坐在指导教授桌前,听他细说系上的财务状况。他说原先答应我的奖学金,第一学期发不出来,第二学期才能开始。

 

指导教授是一位胖胖的犹太人,留了大鬍子,像《白雪公主》故事中的一个小矮人。前一晚在他家吃饭,菜不多,基本上只能吃个半饱,不晓得他是否正在节食?认识他,是因为他经某个美国学者交换计画赴台讲学,我在母校台湾辅仁大学听过他的讲座。

 

那时卡特已卸任,但经济情况尚未改善,银行利息达到空前绝后的历史新高15%。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继续留系读研,是那时的首选。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奖学金供不应求,当然,也影响了我。

 

回到租来的斗室,心情七上八下。四围是高墙,无路可走,又像南柯一梦,一切变得不真实。我开始思考因应之道,从加紧读书、争取一年毕业、立刻打道回府等等都有,但最靠谱的想法就是「转系」。那时读电脑热门,我赴美留学的大学同学几乎都转读电脑了。

 

▲转系或不转系?作者陷入天人交战,掷了一整天硬币,已不记得最后的结果了。

 

天人交战

 

因转系念头来得太快、太强烈,当天我在租屋中天人交战,转与不转都有个好理由。同学转读电脑,工作稳定、薪资好,是有保障的决定。然而转,就得放弃多年的喜好,爸妈那儿还好说话,对母校社会系的老师、同学如何交代?毕竟我是由系上推荐来此就读,转系将影响未来学弟、学妹被录取的机会。

 

然而经济问题也得考虑。我带来的钱只够勉强撑一学期,如果不转,万一第二学期奖学金仍发不下来,那时又该怎么办(显然对学校已无信心)?因刚到美国,无人商量,祷告又觉得上帝对此没意见,天人交战下,决定用美国西部牛仔的方法─丢硬币来解决。

 

第一次丢的结果是「不转」,觉得答案不靠谱,于是丢第二次、第三次……。如此从早上丢到下午,从下午又丢到晚上,整整丢了一整天。也不记得最后的结果,只觉得不可思议,丢硬币断人生?「一块钱逼死英雄汉」,就是那时的感歎!

 

次日到学生中心做课程调整,把原来三堂社会学课程全退选了,然后加四堂电脑课。先读读看嘛,若读不来,还转什么转呢?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

 

屡次错过解释的机会

 

没想到的是,这消息由这里的指导教授,传回遥远太平洋的另一边,辅大社会系的罗四维系主任显然十分生气,一有机会,就在同学间表达不满。他因对我的期望瞬间坠谷而有此反应,相当可理解。

 

罗四维神父是我步入成人世界的「贵人」。他早年献身,以天主教耶稣会神父的身分,来辅大社会系任系主任。因他住校,和我们这些外县市的住校生常打成一片。大学四年,早也是他、晚也是他,连说起话来也像他。不知不觉中,由他带领进入成人世界。无论从人生三观大事,到生养照顾细节,都受他影响。

 

因我表现出对社会学的兴趣,他期望我能在社会学界安身立命。而我也没让他失望,像海绵似地吸收、学习社会学。服完兵役,他邀请我回校任助教一年,后又推荐我到美国维州大学社会系读研。他对我的下一步精心安排,如同父亲一般。

 

辗转得知罗系主任对我有误会,想向他解释 (我还没转系嘛!)。可他是美国人,要解释就得用英文。打电话,不可能,太穷了;写信,要花时间,那时正天昏地暗地读新科目,哪来的时间写信。于是失掉了第一个解释的时机。

 

两个月后期中考结束,有时间动笔了,可罗主任对我不满的消息仍如排山倒海般地传过来(其实就是两、三个同学打电话传话罢了),压力山大。且当时已差不多决定要转系了,解释或不解释,好像已没有任何意义,无言啊!于是又失掉一个解释的机会。

 

学期结束,四门电脑课得到全A,加上电脑系要人协助学生跑电脑,给了我一份奖学金。路好像走顺了,心想就转系吧!从此我正式成了「叛系者」。

 

时光飞逝,七年后结婚、生子。罗主任来美为母校筹款,学姊为此办了个聚会,召集系内在加州的同学。学姊当时贵为市长夫人,住在豪宅,她一召集可谓一呼百应。当天上午,系友陆续地出现,连第一届学长也多有人到。系主任那天看起来与七年前并无不同,秃的头和挺的肚子仍在。中文仍有明显的口音,叫人名字仍怪怪地。

 

吃完饭,大家坐在一起分享近况。不知为何,从学姊开始,约好了似地,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一样的话。基本上是「社会系找工作不易,有违系主任期待」等等⋯⋯。罗主任面对我们,一脸无奈,叫我怎也说不出当年转系的心结。我支支吾吾、词不达意地说了有的没的,现在都忘记当时到底说了什么。于是又错过另一次道歉的机会。

 

▲罗四维神父,曾任辅仁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在台服事50年,于2017年去世。作者于辅大就读期间和他情同父子

 

道歉永不嫌迟

 

如今罗主任已回天家,天人两隔,此生我再也没有当面向他解释和道歉的机会了!对当初没能做的事,心中耿耿于怀,以为只能回天家再说了。但一转念,对已经等了近40年的道歉,还要继续等下去吗?太久了!另外,对在天家的他讲,隔了一层可能还容易一些!谁知道呢?说不定罗神父还真能听到呢?

 

没在第一时间告诉他我可能要转系,原认为不就是换个跑道,为何反弹那么大?真有那么严重吗?之后想到,像夫妇一样,当被背叛的一方是最后一个得知事实真相,那种不堪,的确难以承受。情同父子的我们,没在第一时间知道我不得不转系的缘由,肯定对他有伤害!对此,我深感抱歉。对不起,罗神父!

 

我并不后悔转系,对电脑工作也尚觉满意,只是对转系没能得到他的祝福而感到遗憾!也因没徵询他的意见,而封杀了往后的来往,从此两人形同路人。对此,我深感抱歉。对不起,罗神父!

 

很多亲近关系即使有破口,也不必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转系本无所谓对或错,但那时我太年轻,有点傲气,又没自信能解释清楚,所以未能先伸出沟通的手。对此,我深感抱歉。对不起,罗神父!

 

时间似乎可以让人遗忘很多事,有些事却怎么也忘不了。为了自己的愧疚,我必须对罗神父说:对不起!罗神父。请原谅我迟来的道歉!

 

来得晚,总比不来的好!对吗?罗神父。

 

 

杜永浩,专业电脑资讯管理,曾任职南加州Kaiser医疗系统公司。现任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总干事,负责各类行政总务和教学视频拍摄剪辑。大学时即对文化和文字有负担,现与妻子莫非主任一起携手带领创文团队,在两岸三地与北美推动文字事奉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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