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四大奇書,思人生人性】1 掀翻天地重扶起?
梁山好漢的難酬壯志(上)
文/蘇文安
「梁山泊中,添這個弄風白額大蟲;水滸寨中,湊幾隻跳澗金睛猛獸。—直教:掀翻天地重扶起,戮破蒼穹再補完。」
《水滸傳》第11回末尾這首描述豹子頭林沖和青面獸楊志初見交手的過場詩,其中「掀翻天地重扶起,戮破蒼穹再補完」十四個字,端的是壯志淩雲、氣吞山河,點出了眾多梁山英雄在飽歷冤屈與磨難之後聚義水滸的初衷,更暗喻了一百零八條好漢至終壯志難酬的悲劇結局。我們從這部波瀾壯闊、曲折離奇的巨著中,可以觀察到什麼人生現象和人性真相,進而從聖經教導來對照學習生命與信仰的功課呢?
被後人評為「說時殺氣侵肌冷,講處悲風透骨寒」,與《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並列為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的《水滸傳》,由元末明初的施耐庵(1296-1372)所撰。《水滸傳》以發生於北宋徽宗年間(1101-1125)、佔山東梁山泊為大本營的宋江民間武力集團事蹟為藍本,成書之前,其故事雛型已在民間流傳了三百八十年,後由包括施耐庵在內的文人,加以高度的剪裁潤飾,將充滿靈氣和妙想的敘事風格與情節結構貫注其間,終成雅俗共賞的巨構。
賞析水滸巨構
各位21世紀的基督徒賞書人,若要賞析《水滸傳》這全書100回的巨著,可以按「時間順序」、「內在理路」和「敘事格式」來分析其結構。
按時間順序看,結構為:緣起(第1回)→眾主角登場(2~25回)→梁山聚義過程(26~40回)→替天行道拉鋸戰(41~72回)→接受招安、東征西討(73~99回)→英雄末路(100回)。
按內在理路看,據楊義先生在《中國古典白話小說史論》一書中的剖析,可分三個層次:最外圍是超自然的玄想層面;中層是宋江(義士/罪人)集團與高俅(奸邪/官府)集團的兩極對立;最核心則為宋江內心「孝←→義」及「忠←→義」的拉鋸掙扎。
宋、高集團兩極對立和宋江內心拉鋸容後剖析,此處先談「超自然的玄想層面」。在「引首」及第一回「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的敘述中,開宗明義地為這部巨著定了調:野性難馴的梁山事業,是在神祕的宇宙意識主宰下進行的。換句話說,「36天罡72地煞」這一組神祕數字,引出「人間治亂的小宇宙」,而這小宇宙只是「天道運行的大宇宙」之下的一個環節。
在這樣的大前題下,一百零八顆星宿在萬丈紅塵中的聚散離合,就成為超越世間法度的合理化因由。—於是,正如同楊義先生所指出的:搶劫財寶成義舉,縱放罪犯符義理,倒戈落草應宿命,血濺宅院展義勇,甚至連人肉客棧都見怪不怪。只因一切皆屬宿命,好漢們只是「照劇本演出」而已。
按敘事格式看,則全本《水滸傳》可定位為好漢們「受屈→刺配→亡命→反抗」的歷險列傳。這一宗宗「個人檔案」(personal account)彼此糾結互動,至終在梁山泊的忠義堂上熔於一爐。
誰才是盜匪?
首先須對《水滸傳》中頻頻出現的關鍵詞彙「刺配」稍加說明。這是中國古代一種酷刑。所謂「刺」(古書中又稱「黥」),就是依犯行輕重,在臉頰刺上大小不等的字,內容如「強盜,選配某州牢城」,再加上犯罪事由,然後,以特殊顏料塗黑,等於是永久性紋面。
在「刺」之後、「配」之前,還要先「杖」(即大棒伺候),在受刑人遍體鱗傷、血肉模糊之後,再「配」。
所謂「配」,是依罪名輕重,身帶受杖的「棒創」、頸戴沈重的木枷,解送至距原籍五百里、一千里、兩千里不等的官廳或公家機構接受「勞改」。這「刺→杖→配」的慘無人道過程,在水滸故事中卻成為一種「修鍊」,受刑者均在脫逸出原本的人生軌道之後,生命才開始真正發光發熱。於是,在梁山泊,原本是終身無法磨滅的恥辱記號「金印」(臉上的刺字),卻成為好漢們的「另類勳章」。近似於現代獨裁國家中的異議人士,一旦坐過統治者的政治黑牢,反而在團隊中更具代表性、更有影響力。故此,官府眼中的「罪人」,卻是作者和民眾心目中的「義士」。
在《水滸傳》之前,中國平民百姓對貪腐殘暴的政權,似乎只能消極認命,即使有個別零星的反抗,也只是「以死抗議」。因而,公然宣稱好漢們要「撞破天羅歸水滸,掀開地網上梁山」的《水滸傳》,對中國廣大民眾而言,的確是一大精神突破!這可說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描寫各階層受壓迫者向專制力量發動有組織衝撞的長篇小說,怪不得早年曾被中共奉為農民起義的樣板。
對李逵等死硬的「反降派」、「革命派」而言,好漢在官府眼中是「盜匪」,而官府在梁山人的眼中卻是「民賊」,且是更惡質的「巨蠹」。強盜劫的不過是幾車金銀財寶、傷的不過是幾條人命,且是隨機的、不固定的,官府卻日日、月月、年年,大面積、系統化地剝削、壓榨千千萬萬良民,盡奪天下之財,百姓哀鴻遍野、盡成餓殍。作者可說藉李逵等人之口,對中國封建專制傳統發出了強烈的撻伐。不過,這樣的撻伐仍只是「諍諫」性質,而不是「革命」宣言。我們將於後文就此點再加探討。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水滸傳》成書、廣傳之後,立即觸怒當權者,施耐庵就曾被關入天牢。明清兩代,《水滸傳》屢次被官府列為禁書,而就如多數禁書一樣,愈禁愈紅火,終至儕身四大名著之中。
刻畫人物,生龍活虎
《水滸傳》的文學成就,從它輝煌的「履歷表」即可窺其一斑:中國第一部白話小說;中國俠義小說的始祖;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之一;與莊子、離騷、史記、杜詩、西廂,被清初文學評論大師金聖歎(1608-1661)並列為「六才子書」。
一般公認,《水滸傳》的文學成就,主要展現在三方面:「刻畫人物,生龍活虎」;「藝術突破,展現功力」;「民間語言,鮮活運用」。
在刻畫人物方面,誠如金聖歎所稱道的:「人皆有其性情;人皆有其氣質;人皆有其形狀;人皆有其聲口;人皆有其裝飾……」
於是,我們看到:拳打鎮關西(3回)、大鬧五臺山(4回)、大鬧野豬林(8回)的花和尚魯智深是如何粗中有細、快意恩仇;風雪山神廟(10回)、雪夜奔梁山(11回)的豹子頭林沖,是如何受盡冤屈、飽經憂患;鬥浪裡白條(38回)、江州劫法場(40回)的黑旋風李逵,是如何力大無窮、莽撞天真;景陽崗打虎(23回)、醉打蔣門神(29回)、大鬧飛雲浦(30回)的行者武松,是如何武藝超群、義薄雲天;私放晁蓋(18回)、一意歸順(73回)的及時雨宋江,又是如何備受擁戴卻又矛盾掙扎……。
第一回「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的敘述中,開宗明義地為這部巨著定了調:野性難馴的梁山事業,是在神祕的宇宙意識主宰下進行的。換句話說,「36天罡72地煞」這一組神祕數字,引出「人間治亂的小宇宙」,而這小宇宙只是「天道運行的大宇宙」之下的一個環節。
這五位主角,造型、武藝、為人、遭遇各有不同,卻各個在施耐庵筆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甫一登場,立即吸引住讀者全部的注意力,在繽紛絢麗的大小場景和緊湊起伏的情節鋪陳中,綻放出獨特的英雄魅力和強悍的生命力。
藝術突破,展現功力
至於《水滸傳》敘事藝術的突破,則表現在「不避重複,自我挑戰」、「由單打獨鬥到團隊合作」及「語言多彩,筆調靈動」三方面。
「不避重複,自我挑戰」,就是相同的題材,可以一寫再寫,但卻能出奇制勝、不顯繁瑣。例如在景陽崗和沂水縣,兩位英雄皆打虎,卻絕不會令讀者張冠李戴;又如江州和大名府兩度驚天動地的劫法場,描述方式卻能推陳出新;再如潘金蓮和潘巧雲兩位美女皆偷漢子,但起承轉合卻大異其趣。而最令人嘖嘖稱奇的,當屬大小數十次戰役之部署、過程和結局皆各具特色了。有人甚至認為,對戰事的描述,《水滸》功力超越《三國》。
「由單打獨鬥到團隊合作」,作者描述宋江集團如何由最初的一小撮豪傑聚義,繼之以大鬧江州、祝家莊之戰、打青州、直至大名府之役,不斷吸納新血。好漢們一一到位之後,便依專長、原本行業及武藝,加以組合運用,讓他們適才適所、各展所能。
更巧妙的是,無論好漢們是直接被迫上山、畏罪上山避難、慕名慕義投靠、交戰落敗歸降或遭設計誘請入寨,總而言之,就是被高俅集團以各種不公不義的手段從正規社會結構中往外推,而宋江集團則眼明手快地將他們往梁山天地裡拉。這一推一拉之間,原本你死我活的死對頭彷彿成了合作無間的夥伴,一次又一次,使「逼上梁山」的過程憑添濃濃的反諷意味。
語言多彩,筆調靈動
「語言多彩,筆調靈動」的藝術成就,可以由質樸有力的對白、畫龍點睛的好漢外號和成語歇後語的產生得見其梗概。
有論者以為,「魯提轄拳打鎮關西」(3回)、「景陽崗武松打虎」(23回)和「王婆貪賄說風情」(24回)等三橋段,其懸疑、緊張、通俗、生動、逗趣,且極具煽惑力的敘事及對白,堪稱全書之冠,甚至是中國古典小說之冠。
另外,作者根據專長或武藝、個性或人品、外貌特徵或上山前行業為好漢們取的外號,極具畫龍點睛之效,成為明清俠義小說或近代武俠小說為書中人物取外號的靈感起源。
還有,《水滸傳》在行文時本就用了很多俗語、俚語,而水滸故事流傳後,又從情節與人物中被文人和民眾引申出許多成語、歇後語,諸如:逼上梁山;替天行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吃了熊心豹子膽;孫二娘開店—謀財害命;梁山泊的軍師—無(吳)用;武大郎上牆頭—上不來下不去;潘金蓮給武松敬酒—別有用心……等等,皆為華人的語言文化增添了無窮趣味。
水滸的反面教材:封建自囿
在進入「水滸故事之人生與基督信仰聯想」之前,想先談談「水滸的反面教材」,亦即我個人所認為的《水滸傳》敗筆所在。我想用八個字來概括,即:「封建自囿、殺人如麻」。
為何說《水滸傳》透露出作者有封建自囿的思想呢?書評家公認,第2至40回,各路英雄好漢一一受屈、刺配、亡命、互動、聚義的過程,是全書最精彩紛呈的部分。第41回之後108條好漢全員到齊,各盡其職、聲勢大振,身為最高領袖的宋江卻一心乞求朝廷招安,一再「自廢武功」,連好不容易抓到與頗多梁山弟兄仇深似海的高太尉(高俅),也極力作主釋放,還卑詞求懇他代向朝廷輸誠。
水滸故事發展至此,逐漸失去前40回的工筆彩繪之美及濃郁的人情趣味性,梁山集團也由堂堂義軍降格為非中央嫡系民兵部隊,淪為朝廷的戰爭機器,打遼國、打方臘,在一場又一場慘烈的鏖戰中,實力耗損殆盡,卻始終備受朝廷猜忌。
回顧梁山眾兄弟,當初各自橫行江湖或佔山為王時,是「強盜」;聚義梁山後替天行道時,昇華為「義軍」;奉詔討賊時,宋江居然自稱「天兵」;而至終,淪為慘遭謀害的「冤魂」。
追根究柢,書中的宋江(及其背後的作者)始終執著於:受朝廷招安、謀個「正途出身」、重獲「清白之身」,才對得起祖宗父母。正因如此,在《水滸》前半部,好漢們縱有「掀翻天地重扶起」的豪情壯志,到最後竟淪為貪腐政權的鷹犬、爪牙,怎不令人扼腕浩歎!
唉!殊不知這由一家一姓稱皇稱帝的朝廷,其開國始祖當初也是「義軍」,也是在無法再忍受暴政的民眾擁護之下,才贏得政權的。如今既然以萬民為芻狗,放任貪暴橫流,自然就失去了執政的正當性,得人心者自可取而代之。孟子早在《水滸傳》成書的十幾個世紀之前就已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如此淺顯的民主思想,宋江不懂不理、施耐庵不睬不顧,真是遺憾啊!
水滸的反面教材:殺人如麻
「過於血腥暴力」,則是《水滸傳》的另一敗筆。作家孟瑤女士認為:「《水滸傳》是一部有寄託的書,有烏托邦的理想,有義師、義軍,有忠義堂、有替天行道,卻流了太多的血。」
且不說戰場上的大規模廝殺了。好漢們行走江湖時,就已殺人如麻。第30回中,武松大鬧飛雲浦。受冤屈遭誣陷的他,就如書中所形容的,「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殺得性起」、「殺紅了眼」,一夜之間,共屠戮了四十六口,而真正設計陷害他的,其實只有蔣門神、張都監、張團練三人,其餘都是無辜的家小、僕婢、隨從。而這還不是在打仗呢!
有人爭辯道:「那麼朝廷動輒株連九族,一殺戮、一流放就是數百上千人,又怎麼說?」
我們要反問:「若要比殘暴,那麼梁山好漢和貪腐暴虐的官府又有何差別?而且宋江為何要投降這樣的朝廷?」
此外,武松殺嫂、楊雄殺妻、孫二娘和她老公肢解行路客做人肉包子、山大王抓住倒楣商旅剜心肝做醒酒湯等等,都是腥風血雨、慘不忍睹的場面!
下期將從命運觀、自我觀、社群觀、人生觀等四個面向,試將水滸故事與聖經教導做人生與信仰的聯想、探索。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