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人的獨白】
作者和他的瓶頸
文╱睿欣
▲如同奶杯緊縮的頸項,控制了流量,讓內容物出場完全優雅,瓶頸也是讓文字人謙卑接受現實的局限,讓文字身量凹凸有致。
進退不得的瓶頸
那只白瓷奶杯像隻鳥,飽滿的大肚配上尖嘴,白皙柔美的頸項含蓄扮演連結的角色。每當咖啡沖泡好,加溫的豆奶緩緩從中如瀑滑落,香氣撲鼻,濃黑的咖啡被奶裹成穿著白披肩的美少婦。
奶杯買對了!平常習慣一物多用,同一個杯子可以喝水喝茶喝咖啡,還拿來泡麵,以此爭取更多櫥櫃空間,也避掉很多購物的麻煩。但咖啡加奶這件事讓我有點煩:普通杯子直筒腰,不留心控制力氣和速度,倒奶時很容易在桌上留下奶漬,或是與咖啡碰撞濺出棕色水花。熬了一段日子,嘗試家裡各種普通杯都沒成功,才決定網購這婀娜多姿的奶杯。
剛開始以為是尖嘴的功勞,漸漸發現幕後功臣是把杯肚緊縮的頸項,控制奶的流量,讓液體出場完全優雅,不慌不亂。
照鏡子時,我看著自己的頸子,突然非常感謝她沒和肩等寬,所以碰到再好吃的東西,也得一口一口吞。
我開始注意不同的頸,發現她也有缺點。比方老人家食道肌肉彈性不好,吃東西一不小心可能嗆到或堵塞。一些固體的容器不好好處理,頸子縮口處塞住,東西就倒出不來。
「瓶頸」用在現實裡,沒那麼美,往往帶著負面含意。
在所住之處,巔峰時期高速公路特別塞車,其他時段就很順暢。有些高速公路交接處因附近城市狀況改變,交通空間沒跟上改變速度,所以除了凌晨深夜,連週末都在塞車。人們用「瓶頸」來形容討厭的塞車地段。
發展事業的人碰到無法突破的停滯因素,讓人又急又累,說是碰到「事業瓶頸」。
情人關係不上不下,失去原來的熱情,又跨不進婚姻承諾的門,那也是種瓶頸。
想到這裡禁不住歎口氣―寫作這件事,瓶頸帶來的痛苦最令人煩。
文字找不到出口的瓶頸
寫作瓶頸帶來的困境,往往無法很快解決,甚至越想破題,就越像圓周率,較真去寫3.14之後的數字,拖出來的長串就把自己牢牢困住。
以驚悚小說著名的暢銷作家Stephen King產量驚人,多年紀律下每天至少寫兩千字。強調寫作就是寫寫寫的他,就有過數月寫作瓶頸經驗,幾乎無法動筆。
曾說「寫作其實很簡單,只要把錯誤的字刪除就行了」的大文豪馬克吐溫,在多年寫作生涯裡,仍避免不了撞入死胡同出不來的時候。據說,他數次面臨寫作瓶頸,竟然把寫到一半的稿子藏起來好幾個月,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寫作瓶頸發生在不同人身上,也許有不同的狀況和過程。有人路越走越窄,最後走入死巷;有人是無來由地,突然就找上門了。瓶頸這回事,就算找得到原因,也不代表立刻就有出口。對寫作學生來說,瓶頸是夢魘,翻來覆去醒不過來,想喊叫卻出不了聲,想逃離而找不到出口。
瓶頸不見得是寫不出東西來,對某些人來說,無法突破當下的寫作現況,也可能是一種瓶頸。就像那本永恆大書寫的,新酒要放在新皮囊裡,作者天天都可以受新的刺激產生新的靈感。當自己還沒有脫離舊框,文筆還在原來的程度裡,想寫,文字卻表達不出內心的洶湧澎湃,這是一種上階梯之前的原地打轉,也是一種寫作瓶頸。
有的作家曾寫出傑作,想更上層樓時,卻在瓶頸裡繞著繞著,最後受不了無法超越的痛苦,棄筆而去。高峰成了惟一的高度,再也沒有下一波風華豔麗出現;傑作,成了絕作。
另一種瓶頸類似天災。文思如花,昨天還滿園盛開,今天突然集體枯萎。一篇文章醞釀多時,找了好多資料,興奮地覺得萬事具備;昨晚關上電腦時想著有好多可以寫,今天電腦打開卻一片泥漿,認為原先想的都沒甚麼好寫。突然,陷入絕境。
把寫作當成公務員上班,寫的小說幾乎都被拍成電影的嚴歌苓說,創作者都有很多很想撞牆的時候。她在每一篇小說動筆之前都會認真醞釀、查考,甚至親自經驗,做完整預備,卻仍在寫每一本書的過程中,有兩三次進入瓶頸。在狹窄的長道裡,她會認為這本書從頭到尾都有敗筆,寫不下去;她會跟丈夫哭說很後悔自己選錯了題材,努力半天,寫的根本就是一本無法完成的書。
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一生寫了25部小說。他每天規定自己只能寫500字,即使寫到一半,也會停住,一週五天不間斷,一年寫一本小說。他承認自己是個非常堅持「方法」和「紀律」的作者,連愛情也不被容許打破寫作節奏。早上寫作的他說,要和戀人約會,那絕對是午餐之後的事。
然而他也曾經歷過500字都寫不出來的冬季:小說裡的故事情節突然像猝死般發展不下去,新的故事如種子埋在土壤裡了,卻一片寂靜,死亡般冒不出綠芽。
生命狹谷的瓶頸
像登山,有時路寬好走,可以快步、跳躍,還心曠神怡地邊哼歌邊採野花;有時崎嶇難行,在懸崖邊上只能慢慢攀爬,想的不是登山,而是求生。
對基督徒來說,不會因為寫作成了使命,自己就可以在現實生活中行飛簷走壁的輕功,毫無阻攔。
▲作者行經生命山谷,無法疾行,只能低頭匍匐,循光前進。
當然不。現實裡,有些困境活埋的不單是鍵盤,也是作者寫作的持續力。某些生命階段,正在穿越幽黑的山洞,文字難以如鷹展翅上騰,行窄路,要願意低頭。有時手為了要深入窄口的瓶內,必須放鬆拳頭。
不曉得別人怎樣?活了半世紀後,我應該可以替還在努力中的平凡作者說幾句實話:有些文章,在某些現實的夾縫裡真的寫不出來。所以生活不夠自在時,我們可以允許自己寫得不夠自在。
水流過窄小瓶頸時的受限,正是把水倒出來的正常過程,只要不停下來,繼續待在那個特別緩慢的階段裡,終究,水會完全倒完。怕的是太心急,等不了那窄小的瓶頸,結果把水灑得一地都是。
寫作瓶頸如果出於現實生活的種種限制,別急著突破;關機有時,也許是文字工人生命要升級了。
就像一個人不認識自己的極限,永遠不會認為自己需要一位無限的神。作者的現實碰到瓶頸,往往提醒我們:到底是誰在灌注瓶子裡的水?所有寫作瓶頸帶來的焦慮,都給我們重新省思自以為的「倚靠祂方能成事」,到底有甚麼具體意義?
想想,與其作一匹文字上奔放的脫韁野馬,還不如成為耶穌騎著的小驢駒。
每一次受局限,都是一次重新審視自己、衡量靈性溫度的機會。寫作並非基督徒作者人生的終極目標,寫作碰到瓶頸的時刻,轉個身,通常也是生命量度加碼的起步。記得有位牧者說過:當人因著服事焦慮時,他可能已經離開了與祂同工的狀態,正在靠自己達成自己的目標。寫作固然需要紀律,也要勤奮,但是當企圖寫出甚麼開始成為奴役寫作的推動力時,焦慮讓創作的心僵化,就狹窄了想像流動的空間。
失了感覺的瓶頸
我也曾在寫作瓶頸裡掙扎,像受困屋內的小鳥,看得到窗外的藍天,卻飛不出去;每次振翅,不是撞牆,就是碰到屋頂。
當時,一直以為是現實綁架了我,自己只是無力逃脫。為了作負責認真的人,我不斷地接球,從家庭到教會,從家人到弟兄姊妹。沒人故意壓榨我,是自己跑出了上帝的心意;我總是跑在前面,邊回頭跟祂說:來啊!祢來帶領我啊!
生活的忙碌,真有別於生命的忙碌。生活的忙碌有時無法操控,尤其在意外和疾病不請自來時,卡進去,那個轉速,真令人無法脫身。我自首:生活太忙碌,其實是一種「任憑」;讓生活代替上帝作主後,「任憑」生活宰割生命。
漸漸,我失去了嗅覺,成天呼吸急促地活著。
作者失去嗅覺,生活就只是一個杠子頭,怎麼聞都是同一個味道。那陣子我文思乾澀,失去創作的渴望,硬要敲鍵盤,敲出的都是小石頭。
我跟祂鬥嘴皮子,告訴祂「寫作有時,生活有時」,又告訴自己寫不出來時好好生活,那也是寫作的一部分。(對,我把告訴學生的都講給自己聽了,就像從真理大書裡隨時截屏來證明自己的論調那樣。)
然後那一天來了,我突然全身發軟,想睡一下,卻在躺平時心跳加速到無法呼吸,只能半枕半坐在床上閉眼休息。整整兩週,祂抽走我的力氣,除了勉強起來做點家務,我靠在床上,像電影裡靈魂出竅的人,站在身外,審視著過去現實中不停忙碌的自己。
恍如隔世。
聽說氣味會直通大腦,在裡面留下記憶。難怪,瘋狂忙碌的日子在記憶中往往沒有細節,只有一包堵在那裡的塑膠袋,綁著死結。忙碌,真的會讓人失去嗅覺。聞不到味道,就算寫,也陳腔濫調。
那之後,我感恩身體有瓶頸,可以限制自己,不要一下子把裡面的力氣倒光。寫作有瓶頸也是好的,讓自己抽身,先把「人」活得好一點。
這兩年,我沒停筆,但覺得有種瓶頸掐著自己。舌尖上的味蕾被俘虜了,我失去味覺。
總是看不完一場電影,讀小說會跳行,喜怒哀樂之下有種麻麻的隔離感,感官長滿了固執的老繭。
在失去味覺的日子裡,我憑著過去的經驗和慣性繼續生活,仍然寫作,但也和兒子病後自己突然失去食慾一樣,吃飯是嚼臘般地機械化,應付著。吃了,卻食不知味,只為了要活下去盡責任,而把食物勉強吞下。很多時候,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食物在胃裡不情不願地被翻動。
食物僅用來維持生命,終於失去了精彩;生活少了作者的味覺,終於失去了觸動。
▲作者惟有敢於品嘗生活百味,才不致失了觸動,文字動脈得以流通。
讀著詩篇,我無視詩人在上帝面前掏心挖肺地嘶喊、抗議、嚎啕大哭,只是天天冷靜地進出內在禱告室。
我拱手交出作者對現實遭遇該有的勇敢,把感覺層層包起來,好讓自己不要那麼大量地感覺痛苦、失望、害怕。但一個對感受太膽怯的作者,文字動脈自然僵化,血流不過去,會麻,甚至壞死。
直到被關到防疫旅館裡,祂透過電影、小說,慢慢地釋放味蕾。我重新學著不主動地用思想掌控情緒,只是被動地任劇情牽引,看著自己的感覺怯生生地探頭,回應著,小聲地說:嘗到了,嘗到了。
基督徒作者要比一般人更有膽品嘗現實百味。鍵盤可以不敲,生活,不能用老繭來保護自己的心。
父啊!求祢讓我在現實裡勇敢面對,也勇敢品味。我如此禱告時,聽見在那個信心偉人陳列室裡,有聲音悠悠囑咐著:
「所以,你們不可丟棄勇敢的心,存這樣的心必得大賞賜。你們必須忍耐,使你們行完了神的旨意,就可以得著所應許的。」
水,一滴滴流過窄窄的頸口,倒出來的速度那麼緩慢,卻能精準進入另一個杯子裡。
如果你也在某種瓶頸裡,感到窒息,或是不耐煩,甚至想要放棄,先別用力找解決,把今天的自己安置在祂面前。
瓶頸,是文字工人的腰身,謙卑接受現實掐出來的局限,可以讓文字身量凹凸有致。我們不拼命寫;要拼命做的,是熱烈去愛去順服呼召我們的主,從書桌到現實,從現實,回到內室。把握每一個瓶頸時刻,去靜觀生命,整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