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期神国知行-文化 Knowledge & Practice

【道听图说】图像小说专栏

见证+创造图像历史的两位大师

 

文╱黄瑞怡

 

 

 

美国20世纪以降,图像小说的发展有其关键时刻及关键人物,其中两位重要推手恰好都是犹太裔:有美国动漫教父美誉的威尔‧艾斯纳(Will Eisner, 1917-2005),和将图像小说首先推进教育和文化圈的亚特‧史毕格曼(Art Spiegelman, 1948-)。

 

威尔‧艾斯纳

 

艾斯纳是全球公认的漫画艺术大师,他漫漫生平与创作,可说是美国图像小说发展的缩影。

 

一战末期,艾斯纳在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出生长大,自幼喜爱涂鸦,青少年时期是学校杂志、年鉴的主力军。1930年代末期,年轻的艾斯纳碰上了超人漫画襁褓期,和好友成立工作室,投入这个领域。1940年起发表了十来年的原创《闪灵侠》(The Spirit),风靡全球。与其后的超人、蝙蝠侠、蜘蛛侠相比,闪灵侠这个大难不死的纽约探员更接地气,也闪烁着犹太式幽默感。艾斯纳精炼技巧开拓故事,也将漫画的手写文字和全页(full page splash)艺术发挥到淋漓尽致。

 

1950到1970年代,退役后的艾斯纳将工作室重点转移到教育性和商业性漫画,并为军方画了大量技术性指南。70年代初,已过半百的他接触到以史毕格曼为首的实验漫画作品,业界老将艾斯纳深受启发,重新思考漫画这个媒介的另一种可能性。

 

1978年艾斯纳推出《与神的契约》(A Contract with God)这部转捩作时,为了与当时行销主流的传统连载超人漫画区隔开,将其称作「图像小说」(graphic novel)。尽管出版过程一波三折,这部作品终于面世,图像小说的名称也算扬起了旗帜,进入出版界和大众视野。

 

《与神的契约》是艾斯纳技艺成熟后,在内容和主题上突破的企图心之作。他想要探索:作为图文相辅的叙事艺术,图像小说能不能跳脱大众对漫画刻板印象─以男孩为主要受众的公式化超人漫画─进而呈现严肃关怀?

 

四个短篇故事的地点,都在1930年代大萧条时期纽约布朗士区虚构的「卓普西大道55号」平价公寓,呈现贫民窟里犹太裔和其他族裔移民的悲欢。之后也以卓普西大道为背景的《生命力》(A Life Force,中文暂译,1988)则借着人与蟑螂的对比,反覆推敲生存的意义:生命除了存活还有什么?柴米油盐和诗与远方有何联系?他这么说自己:「在纽约市出生长大,在当地生存茁壮,我背负着许多回忆,有的痛苦有的愉快,一直深锁在我心智的货仓里。我像古代水手般很想分享我累积的经验与观察。你高兴的话,也可以说我是报导生死、心碎与无尽地挣扎求胜⋯⋯或至少求生的图像见证人。」

 

1980年代以降,艾斯纳陆续创作了十来部主题各异的原创性图像小说,晚年并将唐吉轲德、白鲸记等经典改编成漫画。除了一生涉猎各种型态漫画创作,他还致力于教学及理论研究。1985年的《漫画与连环画艺术》(Comics and Sequential Art)和后续作品,是他多年在纽约视觉艺术学校教漫画创作的心得,依然是无可替代的漫画理论和应用专书。1988年创立的动漫界最重要奖项「艾斯纳奖」以他命名,他对图像小说的整体性贡献,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艾斯纳的超级英雄《闪灵侠》的画风,与扬起图像小说旗帜《与神的契约》的主题,都是具突破性的代表作。

 

亚特‧史毕格曼

 

史毕格曼的双亲是定居波兰的犹太人,二战中进了纳粹集中营,大战结束时家族十之八九凋丧,包括他们的稚龄长子。战后双亲迁居瑞典,亚特在那里出生,三岁时移民到美国宾州,九岁搬到纽约市皇后区。

 

和艾斯纳相似,他自幼钟爱漫画,高中毕业时,父母鼓励他前进收入丰厚的牙医路,他却选择一家小型学院读艺术和哲学。1968年精神不稳辍学,入院治疗,出院时迎来噩耗─母亲虽然身体逃离了集中营,心灵多年受战争幽灵和忧郁症折磨,终于崩溃自杀。生母死后,父子关系降到冰点,他远走旧金山,一面滥用药物麻醉内在痛苦,一面积极参与地下漫画运动,创作了许多无论画风或内容都前卫大胆的作品。

 

1970年代中叶,史毕格曼回到纽约,和法裔妻子合创并编辑前卫漫画杂志《Raw》。他也是《纽约客》杂志特约编辑与漫画家。安定后他重新和父亲联系,细问父亲前半生经历,为《鼠族》创作铺路。

 

《鼠族》(Maus)

 

在1980年到1991年先连载后陆续出书的《鼠族》上下册,出版后争议不断,但它是至今惟一获普立兹奖的图像小说。30多种语言的译本,仅在美国就有几千万册销售天量;许多高中、大学选为文学或历史课程指定读物;相关画作曾在世界各地博物馆与艺廊展出。如果说《鼠族》催生了北美学术、教育、艺文界以全新严肃角度看长篇图像纪实文学,绝非过誉。

 

历时八年绘写,史毕格曼诚恳低调地记录了父亲青年时求生奋斗故事。父母亲是二战欧陆浩劫的见证者,在纳粹德国统治波兰期间,所受非人待遇和从集中营想尽办法逃生的经历,动人心魄。

 

与往事交错的是当前的故事线─史毕格曼以同样节制的语气勾勒现在式─父亲悭吝与不近情理,让身边人,尤其是继母和惟一儿子史毕格曼抓狂;生母在史毕格曼成年后自杀悲剧;父子多年的坚冰关系,又如何不可思议地在重访悲怆回忆里一点点消融⋯⋯。

 

从艺术表现而言,《鼠族》最独特,也是问市时最引起争论的部分,是作者将犹太人描画成鼠脸,而(纳粹)德国人和波兰人则画成猫和猪。以拟人化动物为主角来表现沉重历史题材的做法,带来争议,但震撼力与影响力空前。

 

《鼠族》里不同族裔戴着可决定生死命运的动物假面,有趣的是,上册里犹太裔看来鼠头人身,下册却有几幕呈现角色戴着鼠面具。史毕格曼除了勾勒族裔面具以外,也提醒读者不同文化族裔面貌下共通的人性。因此在《鼠族》这部以大量文献研究,与第一手访谈支撑起来的深度实验性作品里,猫鼠面具远远超过卡通片肤浅皮肉,而有多重象征意义。

 

艺术家史毕格曼自剖,上册出版后原本应迅速推出的下册,时间点上隔了多年,直到他心里、创作里为自己戴上假面,才能再走进父亲的口述历史,才能描绘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先民惨绝人寰的经历。而对读者而言,除去人脸细部特征,面对动物的脸,也有助阅读「惨不忍睹」的场景,加深了认同人类共通经验。

 

台裔美籍学者刘文对《鼠族》有中肯评价:

 

「创作对于亚特,超越了记录历史创伤的点滴,而更是如史明前辈所讲的:『做一个好的人。』⋯⋯找寻自己存活的价值,在自我的沉痛之外,也能对世上的事物与人们有基本的关怀。

 

⋯⋯《鼠族》以漫画呈现的目的,并非为了轻描淡写大屠杀,反之,这是一个惟有借由图像才能表述的故事。不仅体现了种族歧视的极致呈现,更创造了超越时空的奇幻想像空间。也因此,《鼠族》不只是犹太人的历史,而是任何被压迫族群的象征。在猫追逐老鼠的图像中,我们能够反思自身的创伤以及做为一个曾经的被压迫者,也可能成为下一个压迫他者的族群。」

 

以老鼠代表犹太人,以猫代表盖世太保,表面上看来是动物化了民族,简化了复杂历史。但在作者高超表达下,反而成了多重意义,多重层次的象征。戴上动物面具,也让作者能把这个极其痛苦,又极其私密的故事说下去。《鼠族》不是大历史大叙述,而是一对父子的家庭故事。史毕格曼创作期间只想要忠实说出父亲和自己的故事;他没有靠这本书翻转世界的初衷,也没有期待这本书会有如此庞大又长久的读者群。读者代代不息的掌声,致敬他拉拔了艺术与纪实文学高度。

 

▲史毕格曼的《鼠族》上下册出版后争议不断,却是至今惟一获普立兹奖的图像小说。

 

双壁生辉

 

同是当代美国什至世界图像小说旗手,艾斯纳和史毕格曼共通点不在少数:

 

1. 连结纽约都会与创作

 

两位作者都在艺文重镇纽约市度过大半辈子,主要作品也描绘了都会风情人物。艾斯纳晚年进一步将《与神的契约》和《生命力》里的贫民窟集合公寓作为《卓普西大道》(1995)新书焦点,以切片角度呈现从1870年到1970年的百年城乡转变,代代移民背景殊异却有类似盲点和挣扎。

 

美国超漫通常以人物或情节推动故事,艾斯纳和史毕格曼向读者证明,图像小说里的「场景」也是主要的文学元素。纯文字小说必须以文字来叙述场景,图像小说则能在画家勾勒下直接呈现,这给了艾斯纳和史毕格曼在书里重现自己居住多年、爱恨交加的城市多种可能。

 

2. 培育新生代

 

两位大师不仅以原创作品将图像小说提升到严肃文学地位,也致力于推展图像小说「运动」。两人先后在纽约视觉艺术学校开班授课多年,培育出一批批新生代漫画家。艾斯纳因教学需要写出的《漫画与连环画艺术》经典地位屹立;史毕格曼和妻子编辑出版的先锋性漫画杂志,曾是不少后来卓然成家的创作者最早发表园地。或许因为漫画多年不登大雅之堂的边陲地位,反而让这群孜孜于突破旧偏见限制的创作者,只要有合适领队与园地,就集结成文人社群,彼此切磋,促使图像小说在近三十年遍地开花。

 

3. 体现犹太背景的史观和神观

 

或许和古老犹太民族背景相关,艾斯纳和史毕格曼的作品带着强烈的历史关怀。同为欧州移民后裔,特别关注移民,尤其是弱势移民在新国度经历的诸般艰难。移民母国文化的丰厚遗产,在新国度里是宝藏还是包袱?故事虽有不同表述,但微观小历史与宏观大历史的冲撞,确实是他们作品里常常叩问的主题。

 

历史关注之外,两人部分作品里还有神学关怀。故事里的耶和华神并没有完全缺席,但往往和人物距离遥远,什至冷漠。艾斯纳《卓普西大道三部曲》更多着墨于主要人物对上帝的质问和怒吼。史毕格曼《鼠族》客观描绘了犹太信仰在父亲那一代的影响力,耶和华是亚伯拉罕、雅各、以撒的神,是父亲老史毕格曼的神;到了他这一代,还是亚特‧史毕格曼自己的神吗?

 

无疑20世纪中叶以后家庭信仰的断层,反映在各族裔背景的文学艺术作品里。但也引人期待,若未来能有更多坚守基督信仰的新生代图像小说家出现,新作品是否有机会弥补这些断裂?

 

4. 突破艺术传统

 

艾斯纳的代表作从成长背景中熟悉的移民百态出发。他看自己是图像见证者,画风写实,对框架(大小,形状,有无⋯⋯)掌握推陈出新,也是探索全页无框艺术效果的先锋。上乘图像小说的文图是有机整体,很难单独评价,不过许多艾斯纳的故事,文字本身抽离出来,仍是精彩的故事─既有福克纳、海明威那般的冷凝写实风格,又有欧亨利短篇故事的温暖核心。精炼文字与能点燃情绪的影像互为调节,这是艾斯纳作品的独特魅力。

 

史毕格曼在《鼠族》里收敛起青年期前卫作品的重拳出击,画风转为内敛节制,动物面目代替人脸,表面上将沉重的二战种族清洗主题轻松化解。可是一页页读下去,故事吸引力越来越强大,角色复杂度越来越显露,阖上书依然余音绕梁。他勇敢深掘与父亲磕磕碰碰的互动,对犹太族裔血泪史的挣扎,对艺术究竟能还原多少上一代故事的怀疑和努力⋯⋯。《鼠族》不仅是两代回忆绘写,也前所未有地用图文打造通往人性深处的桥梁。

 

艾斯纳和史毕格曼都有历史说书人的使命感和企图心:不画出这些故事,艾斯纳成长点滴,史毕格曼父母集中营血泪,都将湮灭。从不同角度出发,他们关注了个人、家族、社区的历史;绘写的一部部经典作品,又推动了图像小说的历史发展。如果艾斯纳和史毕格曼双双缺席,我们可以肯定地说,美国什至世界的图像小说,不会是今日百花齐放的景象。

 

 

黄瑞怡,台湾大学图书馆学学士,美国俄亥俄州大学语文教育博士,专攻儿童青少年文学。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学任职,现任优曦基督教学校国际学生部主任,创世纪文字培训书苑资深同工及教师。文章散见台湾,北美基督教刊物。近八年为台湾《校园》杂志「尴尬少年游」及「恶水筑书桥」两个专栏作者。曾参与远东广播公司童话系列讲座。跟随自家两个爱阅读的大孩子继续拓展阅读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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