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沈思與告白

 

文/莫非

 

 

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時。看到氣象報告,你那兒這幾天好像會下點雪。


反觀加州,則又是一番天地。由我書齋望出去的後山,尚有殘冬的沉靜,但也有初春的訊息。此刻,我望出窗去,春雨濛濛,園中一株果樹在天地間挺立,姿態標緻。樹上半身的枯枝四處伸展,深褐色上稀稀落落綴著幾許白色星點,是早春的杏花。有時驟然望去,像從天飄下漫不經心的薄雪,半路中硬給枯枝扣下。而且,每天又添灑一些,又添灑一些,由枝頭往下逐漸散佈,像一點、一點展開的畫軸。等日後全盛開時,灼灼一樹春雪,更似一匹美麗的日本錦緞,美得讓人屏息。這是上帝為生命氣息軟弱的我,擺出的一場眼目宴席,是我病中的莫大恩典。


我以杏花佐你的白雪,共飲天地之間的大美。


去年,病了大半年。後雖痊癒,但仍然隨時弱不禁風,最近去聖地牙哥一趟開會,回來又感冒病倒了。現初癒爬起,最想告訴你的,就是上帝常藉大自然中的草木,賦予生機的訊息鼓舞我們。不管我們怎樣地在生活中苟延殘喘,草木一直靜靜地吐露生命的力量,茁壯、茂盛而華美。每望見,都帶來莫大的安慰。這可能也是為何許多慰問病人的卡片上,印著的都是各色鮮豔的花朵,爭相喧嚷著:「生命!生命!」


只是一些色彩和形狀的組合,便可把人指向一種生命的嚮往,對美的嚮往。好像美,可以賦予我們某種生命的力量,一股向上的力量。

 

這是很奇怪的事,因為我們都知道知識是力量,行善也可生力量,但美,老讓人覺得可有可無,沒有實質功用。是虛的、不著力的,若欠缺,人好像也可以活得下去。所以,上帝為何還要在創造中含帶美的存在?你想過麼?


我覺得美是一種心靈的餵養,進而可以滲透生活各面,提升生命品質。雖然生活美學,是人類文明之下的創造,但美感卻是來自上帝的賦予。只是在我們的信仰中,日日雖然接觸真和善,但卻不大看得到美。這使得我們基督徒作者筆下的文字似乎老顯得剛硬,故事老顯得粗糙。在文字創作上,我們尚未脫離清教徒時代,一片灰樸樸沒有顏色,讓人讀來窒息。相形之下,霍桑的《紅字》一書中,即使是象徵羞恥的「A」字,也是黯然背景下的一抹鮮紅,反而更顯得具有生命力。


不要低估美的力量,因為美的力道絕然。真理也許可以振聾發聵,美卻可以直接撞擊人心。人對美沒有太多的抵抗力,當美迎面撲來時,人會自動繳械、投降。這是為何藝術、文學和音樂無國界,由頭腦分析掉入心靈感動時,一切無須解釋或爭辯,自然地就溶化、吸收,浸潤在其中。


我們基督徒更需要美。因為在我們的信仰中,每當強調生活必須操練簡樸時,往往美也一起被鏟除了。在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我們被鼓勵要壓低、縮小慾望時,好像常常也抹殺了美感。基督徒可以說是最沒有生活美學的一個族群了。


這也因為美和服事生活互相牴觸有關。常常我們的服事是保羅式的「竭力追求」,「向著標竿直跑」,內中刻畫的圖像是坐不暖席,馬不停蹄(這裡面也包括我的罪惡感)。台灣有位作家蔣勳在《天地有大美》一書中,談美學時說道:「美是一種生命的從容。」幾乎所有的美,都是產生在悠閒的文化中。沒有悠閒,就無法生美感。


所以有時真要自問:我們的生活悠閒麼?我們的生命從容麼?放眼望去,我們基督徒的生活也許聖潔,也許正直,但不大有生活的美學。作家張文亮所提倡的「牽著蝸牛去散步」,若要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又有多少人會嘗試去做?


然而,當基督徒不講究美感時,這世上唯一存在於人間的美,便只有邪惡中的美,所謂的「惡之華」了。記得我說過人對美沒有抗拒力麼?美可以很危險。如果我們沒有培養出一種屬於基督徒的生活美學,當心靈渴求美的呼吸時,我們便很可能會受惡之華的誘惑。


我們的心靈需要美的滋潤。但弔詭的是,我們的心靈又必須先有足夠的空間,才能容納美的存在。所以我們要不斷地做美的拓深,包括學習生命中的從容,悠悠閒閒,談笑用兵。真正有生命的基督徒,生活起來自有一種從容大度,萬事不驚心的態度。


回到我們這文字人,寫作便更必須從容了。雖然做學問強調用功認真,但是創作不同,創作要在一種從容中完成。台灣一位作家唐諾有本書很可以推薦—《文字的故事》,裡面提到玩耍和創造有深層的關係。他說,馬克斯以為發明創造的真正根源是閒暇,這是「有閒創造說」。仔細想想,很有其道理。在玩耍中創造,其實就是中國人所謂的「游於藝」。我們有時創作得太沉重了,不是麼?逼自己到一個程度,作品充滿匠氣,缺少靈氣。用輕鬆的玩,來寫出有份量的作品,這是一種顛覆式的學習。


我們需要多一點像大衛那樣的詩人,有心情,有閒暇,觀月亮星宿,覽山海風景,才能把自然和上帝之間的關係牽繫起來,寫出下面這樣的詩句:


「我觀看祢指頭所造的天,並祢所陳設的月亮星宿。」(詩篇8:3)


「所以地雖改變,山雖搖動到海心,其中的水雖匉訇翻騰,山雖因海漲而戰抖,我們也不害怕。」(詩篇46:2-3)

 

我們也需要像所羅門王這樣的哲人,把深刻的哲學思理用美麗的意象呈現。在指出人生美麗、脆弱和短促時,本來一句話便可感嘆完的,他用四種意象來形容:


「銀鍊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塵土仍歸於地,靈仍歸於賜靈的神。」(傳道書12:6-7)

這些,若不對外在自然花工夫去凝視,再在心中百般揉捏,難以成句、成篇。所以我們的文字中需要教導,也需要詩篇;需要邏輯思辯,也需要意象比喻。我們作者群中需要有保羅,也需要有大衛和所羅門。在生活中,在心靈裡,我們要為生命中的美,劃出一塊大大的空間和時間。


分享這段「美的沉思」,希望你沒有會錯意。以為我是因為自己病倒後,才發現美的存在,那可真成「病態美」了。苦口婆心地,只是想提醒你,也提醒我自己,當生活中忙到一點都容不下美時,人遲早會生病,不見得是肉體,更多的是心靈。盼我們都能發展出一套獨特、健康的生活美學。每天都能享受一席美的饗宴!

 

 

作者小檔案

莫非,原名陳惠琬,本中心文化實務營「文字事奉培靈與創作進深」講師。十八歲由台灣來美。曾任加州休斯飛機公司電腦工程師六年,後專事寫作,現定居洛杉磯。曾著有散文《擦身而過》等五本,雜文《愛得聰明,情深路長》等兩本,與小說《在愛的邊緣》等五本。正處於壯年,用生命寫作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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