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清
文/王克強
自從來美留學,就很少有機會再回到家鄉。讀書時沒錢,工作後沒時間,結婚生子以後就既沒錢、也沒時間回去了,所以每次回鄉,總試圖要順便做一些有價值的事。
出國兩年半後,我從紐奧爾良的杜蘭大學研究所畢業,立刻找到在市政府實習的機會,趕緊趁著聖誕節的假期回臺探親。桂林,是我國中同班及多年的好友,一直還保持連絡。他思想敏捷,腦筋轉得快,大學畢業後就「一路發」,現已自己開了一間公司。得知我將回國,託我從美國給他帶一套當時最流行的Callaway高爾夫球具。
很有價值的採購
「你一定要買那種型號的球桿,因為打出去時會有『比─央』的一聲,在練習場裡可跩了!雖然好像沒有人在看你,但你知道大家都在偷偷地找聲音從哪裡來。」他興奮又神祕地說,似乎那種聲音在練習場內能叫這些素昧平生的練習者,一起玩著「猜領袖」的遊戲,在這遊戲中,作「鬼」的人巴不得大家都快快抓到他。這就是臺灣人引以為傲的事物,只要有那樣的聲音,球打飛到哪個方向倒是沒幾個人在乎。
因為這次回去探親,行李不多,而且為別人採購是我極大的樂趣,所以就答應了。
紐奧爾良的秋末,暖和又潮濕,午後的一場豪雨,把市裡每一輛車都洗得亮亮地,我驅車前往購物中心,收音機放著聖誕節的音樂。進了體育用品店,那些五花八門的產品絲毫不能轉移我的注意力,一方面是因為我完全不懂高爾夫球,另一方面桂林早告訴我那型號名叫Big Bertha,默唸了幾次,說起來還算流利。
老闆是個中東人,連著問我幾個問題,我都答不出來,但他還是很殷勤地跟我解說,大概那一套球具真是頂級貨,寶劍只要賣得出去,落到英雄或狗熊的手裡也就無所謂了!這還不夠,我按照老闆的提議,將那些能夠彰顯身分的配備,一件一件往櫃檯上擺。付錢的時候心想,我專程為他提一袋球桿回去,總得收一點運費意思意思,就請老闆加了一個百分比,另外打一張收據給我。這中東人似乎沒有一般白人那種令人討厭的耿直,笑瞇瞇地把我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並且還打包妥當,讓我可以在上飛機時交運。
回到臺灣兩三天後就與桂林和幾個老友一同聚餐,把整袋包裹提給他,他笑得合不攏嘴,耳中可能已經響起練習場裡繞樑的餘音了。收據看也沒看,就把錢給我,還請我吃了一頓飯,我既不怕他發現,也不內疚,心想為他幹事拿點傭金算什麼,更何況,他也不會在乎這點錢的。這皆大歡喜的聚會,讓我這次回國很有「價值」。
更有價值的感動
回美一年以後,我決定回應上帝的呼召,成為一名傳道人,遂辭去工作,進入神學院就讀。畢業後出來事奉,在禱告反省中,上帝常常將我過去所虧欠、訛詐別人的言行,一件一件向我顯明,後來感動我要去向桂林認罪,我想了很多理由:「他不會在乎的」、「只是一點點錢罷了」、「事隔這麼多年,若提起來豈不尷尬」,就這樣一年拖一年。
去年我回臺灣作短期宣教,抓住心裡的感動不放,自忖今年回國,一定也要做一件有價值的事。臨走前就去Sam's Club選一枝好球桿,這回還是不懂怎麼挑,只是抱著認罪的心志,選起來倒也不難。
「短宣」後我留下來幾天,打電話給桂林,他要我們那一幫老朋友去他家吃飯,帶著球桿和一顆忐忑的心我就去了。這下體會到負荊請罪的途中,流血的不只是背上的皮肉,真不知這一群非基督徒朋友對這件事的反應如何。
大家都已有了好幾個孩子,提醒我出國竟有十三年之久。一桌的酒菜,被七八個大人圍著(許多太太也在場),旁邊小孩子跑來跑去,電動玩具的音量也不小。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拿出球桿來並說出原委,「⋯⋯所以這次我特別帶一個球桿回來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那時多收錢卻沒有告訴你。」突然一陣沉默,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餐桌上的空氣,凝重得好像可以當作果凍來切。
「你過去幫我帶的那一套,真的很好,我現在還在用。」他終於迸出了一句。「我們去看電視吧!我有一張Eagles復團以後的DVD!」其實有人還沒吃完,似乎也沒啥胃口了。
這次聚會雖不像上回給每個人都帶來些利益,但我步出他住家大樓時,卻輕鬆得好像才從監獄裡出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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