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期神國知行-文化 Knowledge & Practice

【道聽圖說】圖像小說專欄

以筆拆牆的華裔漫畫家

―楊謹倫

 

文╱黃瑞怡

 

 

許多的「第一」和「惟一」

 

如果說百年前出生的威爾。艾斯納(Will Eisner,1917-2005)推動了美國漫畫1930年代以降的發展,催生了圖像小說進入主流,並且帶領扶持了新生代漫畫家,那麼華裔美籍楊謹倫(Gene Luen Yang,1973-)就是青壯一代漫畫家中的佼佼者。

 

他的作品為他帶來不少「第一」或者「惟一」的殊榮。譬如《美生中國人》(American Born Chinese,1997)是第一本獲得普林茲獎金牌和國家圖書獎銀牌的圖像小說;他是第一個受邀寫作「華裔」超人漫畫的作家;第一個獲得麥克阿瑟天才獎的亞裔漫畫家;歷屆國會圖書館閱讀大使中惟一的圖像小說家⋯⋯然而楊謹倫在專業領域上一次次突破之前,他必須先找到自己心與筆的定向。

 

 

70年代出生的楊謹倫,有著北美亞裔社群裡許多人共通的背景和經歷:父母是華裔第一代留學生,他和弟弟在加州灣區出生長大。勤奮好學,不負期望進了柏克萊(加州)大學,主修電腦編程。畢業後也順理成章,當了幾年吃穿不愁的軟件工程師。

 

難關塑造了人生和藝術

 

然而楊謹倫的人生進展有多層次的掙扎,彷彿不同河流交會激盪,終於將他推向新的海洋:

 

•  他幼時閱讀速度緩慢,學習是一件苦差。五年級時擁有第一本超人漫畫,讓他經驗到閱讀也可以這麼有趣!漫畫不但開啟了閱讀之門,也種下創作根苗。雖然家人並不鼓勵,初中時他已經開始畫漫畫;大學時他順應父親期望主修電腦工程,但輔修了創意寫作。

 

•  小學時父母決定搬離唐人街,遷入更優良學區。但新學校幾乎沒有華裔,他經驗了族裔之間的歧視和語言霸凌,促使他長期思考族裔身分認同議題,和族群間對話的必要。

 

•  母親是虔誠天主教徒,他因此接觸了信仰,成長過程中漸漸遠離神。大學時重新堅固與上帝的關係,卻在自由派大本營的柏克萊校園成為小眾─如何堅持信仰卻不落入離群景況?這成為他和InterVarsity團契裡的朋友必須面對的難題。

 

造就楊謹倫成為出色漫畫家的,可說是他從小到大一個個危機─如何應對這些難關,塑造了他的人生和藝術,更顯現在他作品的終極關懷裡。在全時間投入漫畫前,楊謹倫已經當了17年的高中老師,自己又是四個孩子的父親,這些背景使他成為少數對漫畫在教育上的應用有深度思考和投入的創作者。

 

2016年的TED Talks〈漫畫屬於課堂〉(Comics belong in the classroom)融合了他身為教師和漫畫家的經驗,也談到美國漫畫在教育界的起落,以及他童年時的閱讀掙扎。結論時對漫畫在各級學校的廣大應用空間,做了極有說服力的闡釋。

 

2016年美國國會圖書館選擇楊為兩年一任的兒少文學推廣大使。這不僅是榮譽,也給了他難得的平台。他推出「無牆閱讀」(Reading Without Walls),藉著網站和巡迴校園訪問,向全美國各級學校和圖書館發出呼籲,鼓勵下一代讀者走出閱讀舒適圈,嘗試不一樣的主題和文類(當然也包括漫畫和圖像小說)。

 

迷失身分‧找到新生‧跨出舒適圈

 

出道至今,能寫也能畫的楊謹倫創作不輟,大部分作品與不同作者或畫者合作。獨立創作的長篇圖像小說有三部:奠定他文壇地位的《美生中國人》;企圖宏遠的歷史小說《義和團》與《聖徒》(Boxers & Saints,2003);全新出發的紀實作品《龍球風雲》(Dragon Hoops,暫譯,2020)。

 

《美生中國人》:這本帶著魔幻寫實風的校園故事,巧妙融合了三條敘事線,創作動機源於亞裔少年在主流洪潮裡迷失了身分的深度省思。關於族裔身分認同的文學作品不在少數,但《美生中國人》特別之處,是貫穿三條故事線的孫悟空(楊童年時常聽爸媽說中國傳統故事,孫悟空是他最喜歡的角色)和「自有者」(《西遊記》原作裡的如來佛)之間的互動。楊氏版本的孫悟空,接納自己本像的先決條件,是願意接納「自有者」為他的創造者。因為「自有者」的關鍵地位,將《美生中國人》故事定位,從族裔文化象限,提升到屬靈天地層次。

 

《義和團》與《聖徒》:對絕大多數在美國成長的學生來說,除非少數歷史專業,清朝末年歷史在教科書裡只是三言兩語帶過。學理工的楊謹倫,卻在成年後花了大量時間研究義和團拳亂,創作出《義和團》與《聖徒》兩冊歷史圖像小說。

 

這部作品的創作契機,是2000年梵蒂岡封聖「中華殉道聖者」,表彰17世紀以降一百多位在中國殉道的信徒,其中不少是義和團拳亂時的殉教者。楊謹倫聚會多年的的聖荷西天主堂為此大大慶祝,激發他對這樁歷史事件的探索。在創作過程裡,為要找到合適的敘事視角,他反覆推敲許久,直到領悟:這不是單一角度能說清楚的故事,以致從原計畫的一冊演變成後來的孿生書。

 

兩本書的少年主角,《義和團》的小寶和《聖徒》的薇安,都是歷史洪流裡的小人物,也都在時代裡尋找歸屬感,尋找個人定位與身分認同。小寶拼命往歷史光榮與民族主義裡追求。而被家族視為不祥,連正式名字都沒有的「四(死)姑娘」薇安,在天主教社群和基督信仰裡找到新生。表面上兩本書情節似乎是平行的,但角色命運在最後有了震撼性的交錯。

 

 

《龍球風雲》:《義和團》與《聖徒》出版後,楊謹倫有一段時間陷入創作瓶頸,不知道下一部長篇要從哪裡出發?結果突破的契機,來自日常生活圈。他多年任教於加州奧克蘭的奧多德主教高中,然而就像他的同事和學生,他也有自己的社交舒適圈;從小缺乏運動神經的他,習慣和數理科老師交往,與校隊教練或球員從無交集。

 

這所高中的籃球隊極其出色,畢業球員不少進入職業男籃生涯,校隊多次進入加州冠亞軍決賽,卻次次拿回亞軍。2015年,全校企盼又有超強隊員加入的球隊,終能奪冠。楊謹倫意外發現,籃球隊總教練盧當學生時校隊的經歷,和他回母校擔任教練間的轉折,非常戲劇性。彷彿瞥見故事新大陸的楊謹倫,勇敢自薦整個球季跟隨校隊,蒐集故事題材。

 

 

《龍球風雲》是他之前從未嘗試過的紀實文學。全書13章,以兩位教練和七個球員的故事為骨幹,交錯報導六場關鍵比賽,穿插了籃球運動的發展史,甚且揭露了創作者自己的心路歷程。楊謹倫善用圖像小說文圖並重的媒介,將複雜多軌道的故事組織得有條有理,引人入勝。藉著「跨步」這個在不同角色身上反覆出現的動作,作為視覺象徵,強調主旨:不同族裔的少年和成人如何「跨出舒適圈」,走入下一個人生境地。

 

作品特長

 

1. 張力間的動態平衡

 

楊謹倫最讓人驚歎的一點,是他舉重若輕,幽默輕鬆的外衣,包裹深沉內涵的能力,還有在不同張力間保持動態平衡的努力。

 

傳統上大量出產、以超人漫畫主導的美漫,類似速食,可讀性高但欠缺深度;長篇圖像小說興起後,又容易變得曲高和寡,少了親和力。楊謹倫的作品,輕鬆容易入門,但是稍微放慢閱讀速度,就會看見他從故事發展、人物塑造、主題的深入鋪陳,都用了許多心思,耐得起反覆閱讀和咀嚼。他的畫風帶著卡通調性,線條乾淨,人物造型明朗,顏色也很少強烈衝撞。返璞歸真的藝術風格,與複雜的故事情節和隱藏的深刻信息,相輔相成。

 

2. 屬神世界觀融入故事

 

屬靈的人洞察萬事,楊謹倫對信仰的長年思考和堅持,相信也成了他創作的智慧泉源。基督徒作者直接引用經文,對世人大聲疾呼,相對比較不費勁。要將真理教導不著痕跡地融進故事的文與圖裡,讓世俗出版社願意出版,讓信仰圈以外的讀者願意讀下去,這就不是容易的任務。

 

楊謹倫在《動物餅乾》(Animal Crackers,暫譯,2010)短篇合集的卷末語曾分享過,有時午夜夢迴,難以成眠,撫心問主也問自己:辛苦創作的這一切真有意義嗎?在永恆裡能否留下痕跡?

 

這些問題不見得立即有答案,但他堅持耕耘,在不同作品中嘗試以不同方式體現信仰。如前文所述,長篇圖像小說給予他最大的創作自由,能以信仰視角重新詮釋古老傳說,也在勾畫歷史或日常生活時帶進去基督徒角色的思考和行動。而當美漫巨頭出版社邀請他寫作《創世神通》和華裔《超人》漫畫系列時,受既定故事框架限制,他以更柔性的手段,不僅不違背,甚且傳遞信仰的價值觀。

 

3. 正反人物的立體呈現

 

既然說故事,就不會清一色都是好人。楊謹倫作品裡的主要人物,不論正反派,都有立體呈現。從小密集接觸漫畫,他對早期漫畫普遍出現的「刻板形象」一定不陌生,更加提醒自己創作時避免平面人物。

 

《美生中國人》裡欽西言行誇張地集中了華裔常遭歧視扭曲的缺點,讓人厭憎,但欽西同時身負教育故事主角(和讀者)重任。

 

《義和團》與《聖徒》裡的天主教宣教士貝神父服事極其熱心,但是面對同工軟弱時卻掉入律法主義。資深信徒王醫師對薇安親近福音起了關鍵作用,但是他無法斷絕鴉片毒癮。這些配角都有光影,把主角描畫得更加立體。

 

《龍球風雲》裡揭露了前任總教練菲普的「黑歷史」,及總教練離職後,現任教練盧與他的互動,雖然篇幅有限,卻是全書最動人的片段。面對人性裡幽暗難明角落,和回溯學校過往解不開的謎,楊謹倫選擇聚焦在現任教練盧的反思和具體行動,顯示了信徒確實能嘗試在公義和恩慈間取得平衡。

 

▲當靈魂安穩在「自有永有者」掌中,拿起的筆就有力量,拆除歧視、偏見、恐懼、驕傲、自以為義的高牆,建築恩慈相愛的社群。

 

再思─華裔美籍的困境與機會

 

黃金加州是眾多族裔定居之處,也是美國50州裡華裔比例最高的地方。我的老大在南加出生長大,和楊謹倫一樣是「美生中國人」。上大學時,孩子勇敢選擇了中西部寧謐鄉間的一所古老文理學院,四分之三學生是富裕家庭出身的白人,像他這樣背景的亞裔稀少。

 

大一後的暑假,全家團聚旅行,孩子似乎心事重重。當話題轉到多元族裔現況,他忽地情緒激動起來,跟我們長串述說,從19世紀至今,華裔在美國個別地、集體地受了哪些不公不義的欺壓。個性溫和的他,極少有這種臉紅耳赤模樣,讓我十分驚詫。

 

除了小學剛搬家那段期間,兒子並沒有長期被霸凌的成長經驗。大學雖有時感到孤單,沒人欺負他,看不起他。兒子的悲傷和憤怒,其實是在成人轉捩點上,發現土生土長的家鄉,從歷史到今時竟有許多制度與個人對華裔百般拒斥。當家鄉不接納你,孩子是否更不容易接納自己?

 

如此悲情歷史背景,或許也促成了代代華裔在父母期許下,選擇「黃金三類」專業:醫師、律師、工程師,保證優厚薪酬又可與政治保持「安全距離」。楊謹倫不也曾走在華裔傳統認定的平坦道路上?

 

當他轉向專業漫畫創作,在藝術領域追求,他必須先找到自己的聲音,自己的表達和風格。從《美生中國人》中少年的族裔身分認同,到《義和團》與《聖徒》民族傳統和基督信仰的衝撞,再到《龍球風雲》中各種族裔背景的少年如何成為團隊,可以見到他如何一步步擴張自己藝術和生命境界。但這些追求後面有一個關鍵:當他與天父和好之後,裡面的錨穩妥了,就能安頓下來看清自己族裔身分和生命的定位。

 

許多華裔下一代,包括我的孩子,仍在摸索生命的定位與方向。楊謹倫人生和創作的突圍,激勵我們:當靈魂安穩在「自有永有者」掌中,拿起的筆就有力量,能持續寫出畫出故事,拆除一道道人心裡不屬於耶穌心意的高牆─歧視、偏見、恐懼、驕傲、自以為義─建築恩慈良善,彼此相愛的社群。

 

 

黃瑞怡,臺灣大學圖書館學學士,美國俄亥俄州大學語文教育博士,專攻兒童青少年文學。多年在南加公私立中小學任職,現任優曦基督教學校國際學生部主任,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資深同工及教師。文章散見臺灣,北美基督教刊物。近八年為臺灣《校園》雜誌「尷尬少年遊」及「惡水築書橋」兩個專欄作者。曾參與遠東廣播公司童話系列講座。跟隨自家兩個愛閱讀的大孩子繼續拓展閱讀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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