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饗宴】1
無花果樹
文/吳迦勒
放下手中報紙,嘆了口氣,他走出辦公室,來到院子裡。
心裡又要翻江倒海了,也許只有和它說說話,才會平靜下來。
遠遠看見它,身上稀稀疏疏沒幾片葉子,就像張樂平筆下的三毛,站在一排黃楊中間,顯得有些不合群。
走到跟前,摩挲它光滑的樹幹,撫摸它枯萎的剪口;剪口處白色木質,如人受傷後露出的白骨。
幾天前,還茂盛得密不透風,一張張蒲扇般的葉子揮舞著,散發出好聞的清香。可現在,卻滿身傷口,不忍卒睹。
單位裡私車停不下,最近把花壇拆了擴建停車場。他曾叫施工隊的人不要把它挖了,因為不影響擴建工程。
可雙休日一過,到了單位,第一眼就看見它倒在那裡,根部只有臉盆大小,拇指粗的樹根上可憐巴巴地吊著幾塊泥,零亂的枝葉被一條鬆緊帶捆著,像個槍斃後倒地死去的犯人。他心痛極了,又憤慨不已,但也無可奈何!只好找了個塑料垃圾桶,在桶底鑽幾個洞,讓它暫時安身。為減少蒸發,也忍痛給它來一次大修剪。幾分鐘後,它就從相撲士瘦身成非洲飢民,耷拉著腦袋,蹲在侷促的垃圾桶裡。
第二天上午,沒去單位,中午一到,馬上去看它,發現,它又躺在地上。垃圾桶不見了,經過一上午太陽曝曬,僅剩的葉子中一半已經曬乾了。誰幹的?為什麼在垃圾桶暫時安家都不讓?
什麼也不管了,就在原先的位置邊挖了個小坑,把它栽下去。折騰來折騰去,位置平移了一米左右,卻讓它毫無意義地元氣大傷,成了奄奄一息的重病號。作孽啊!
兩年前,從一位姊妹家的屋頂平臺上把它移過來。那姊妹說那棵無花果樹很會結果,且果子很甜。第一眼看到它時,還有些不滿意。瘦弱的身子,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心想,肯定是根部的萌櫱,受光不足,所以才這麼細弱。先天不足,將來長勢肯定好不了,但又不能挑三揀四,只好將就著接了過來。
種下後,他拔了很多草,圍在四周,整個掩住,好讓它能挺過太陽曝曬的考驗期。他細心地照料著,隔天澆水,像護士待早產兒,它終於挺過來了,生機勃勃的。天天來看一眼,盼著它快快長大。
可是,種下去不到三個月,它卻兩次慘遭不幸。第一次,腦袋被籃球砸掉了,因為旁邊是籃球架,那幾天正好有同事早上過來打球。他撫摸著折斷的地方,心痛極了,同時怪自己不該把它種在這個位置。它卻像在說:「別難過,我還會再長一個的。」果然過了一陣子,斷頭處抽出一個芽,雖然沒先前的那個茁壯,但也是卯足勁地往上長。
第二次,是在幾個清潔工來清理花壇時慘遭辣手的,不知是誰把它給剪了個平頭,只剩十來公分,像根筷子插在地上,樹皮還被野蠻地撕下一塊。看它那可憐相,他心裡那個氣啊!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只好用土埋住它,讓它重新抽枝。
為了給它增加養分,他拔了很多草,厚厚地鋪在周圍。草乾了,爛了,再加上一層,就像蒸千層糕那樣。也把地上的落葉掃攏,用簸箕盛來,倒在它的四周。當看到蚜蟲、潛葉蟲欺負它時,就毫不留情地一一捏死,儘管手指上弄得黑乎乎又粘乎乎的,但還是見蟲就殺。
在他悉心照料下,它努力地長個兒,好像要盡量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去年它結了幾個果子,摘來一吃,甜極了。今年是第三年了,肯定會結實累累的。他常站在它面前,聞著葉子的清香,想像著滿樹果子的模樣。
可現在,它卻成了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炎熱的夏天?
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它的命運如此多舛?
然而,他自己不也是這樣嗎?
從去年以來,不管是在教會,還是在單位,或是在家裡,他都覺得屈而不伸,像《聖經‧雅歌書》裡,那個蒙著臉,見不得人的女孩。
而最大的委屈,還是單位裡的事。
中專畢業後,在鄉政府幹了十五年,他仍是小兵一個。不是因為不求上進,而是因為信仰的緣故。他是基督徒,不能入黨,加上不會拍馬,只能一直處在最底層。六年前,取得了自考大專和本科文憑,總算通過競選,擠進中層幹部行列,而此時那些中專同學,早已是副科級以上了。
去年7月,總算有機會參加區裡副科級幹部公開競選,他報的是「非黨」這一組。前幾關一帆風順,到了考察時,單位裡有人說起他會講道,考察組問他信仰的事,他承認了,並說了信仰對自己的影響。他不願意像有些人,為了當官而否認自己的信仰。
考察結果出來,落選了。起初以為是自己考試成績不如人,但過了幾天,就知道了內幕。
主日那天,他正在教會裡聚會。上午,一位弟兄打電話給他,說他教會裡有個人在區常委表決時看到他的筆試、面試成績總分是第一名,但考察分奇低,只有5.7分,而另兩位入選的都是9分以上。在當場質疑下,組織部的人回答說因為他是講道人,不可以當官。
他覺得自己太冤了。這些年來,在工作上兢兢業業,既有創新又有亮點,還曾在中央臺「焦點訪談」欄目上亮過相,考察分應該比那兩人更高才是,卻被這莫須有的罪名否決了。不是參加「非黨」組競選的嗎?憲法上不是明明寫著信仰自由嗎?為什麼?為什麼!
吃過中飯,覺得滿腹苦楚,只有到上帝面前傾訴才能得到釋放,於是就跪下來禱告。
想起自己上半年在青年點裡實行財務制度,因一個主要同工反對,起了很大的風波,受了許多不必要的痛苦。青年點裡有人到教會負責人面前說他,甚至有些人的家長也去告狀,事態越演越烈。而教會上層也不問底細,叫他換個位置,更讓他心灰意冷,心生去意。
又想起妻子為房子的事情爭吵不休,如大雨之日連連滴漏。因住房所在的市場環境不好,這八年來她一直要求賣了重買,但房價持續上漲,差價越來越大,且市場將要搬走,所以他堅決不肯。眼看新市場建成之日在望,但她還是不時舊調重彈,苦惱至極。前幾天兩人剛打過一場口水仗,覺得妻子太不可理喻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當三方面的壓力匯聚一起,如泰山壓頂般落到頭上時,再也受不了了,一聲「主耶穌啊!」淚水馬上洶湧而出。
因怕旁人聽見,強壓著哭聲,不住地在心裡呼喊:「為什麼我會同時遭遇這些苦楚?為什麼不管哪方面都是這樣對待我?」
他唱起:「當我被人藐視的時候,當我被人嘲笑的時候,……我知道祢當日受的比我更加痛苦……」一邊唱,一邊任淚水在臉上縱橫,足足哭了十來分鐘,才漸漸平靜下來,知道自己所失去的,上帝必定會補償。
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了,因為年齡已到界限了。哪知今年5月初,區裡又舉行副科級公開競選,年齡放寬了五歲。他打定主意不去「陪考」,但經不住同事的動員,還是報了名。筆試過關後,面試成績是第二名,覺得自己這次入選的把握挺大,只是擔心最後公示階段,會被未入選的人舉報。
如果真的被舉報了,該如何應對呢?上次的經歷證明,正面回答是根本行不通的,所以只能回答說自己目前沒有講道了,他也確實讓教會把自己講道暫停一段時間了。但如果問他以後是否繼續講道,卻很難回答說不再講道,如果不承諾,肯定又會被刷下來,而且單位裡所有人都會說他太傻了。
這問題,很快就不用為之作難了。面試後第三天,單位領導找他談話,說有人舉報他是講道人,組織部要他馬上退出。肯定是自己的競爭對手舉報,因為趁早舉報可以隱藏得住,不至於被猜出是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想起這句話,心裡無限憤慨。
最後,無奈地同意退出。同事們知道後,都譴責那個小人,也勸他想開一些。他心想,這種中國式競選,是不可能給人公平機會的。
一位同事對他說:「我曾看過比你這次遭遇更黑暗的事。」想想也是,有些人更冤,無緣無故就成了他人的犧牲品。相比於他們,自己還不算最倒楣的。
這次的感受比去年更強烈,更難放得下。那種失落感一直盤踞在心頭,無法釋懷。
剛看到報上一篇文章,報導上週六競選人參加演講的事,他想著,如果自己去演講的話,成績肯定是數一數二的。
心頭的不平又立刻冒了出來,他問上帝,祢絕不容世人欺負祢兒女,必為我們伸冤。什麼時候我能看到卑鄙者的下場?
過去曾在一個領導手下受過委屈,那領導後來因和村民對罵,被村民笑掉大牙,不久就被調走了。想到這裡,心裡的憤懣稍稍淡了一些。
此時,他與它對視著,無聲地對話著。心想,它若有知、有情,必也滿腹心酸,淚流滿面。
同病相憐!想到這四個字,眼眶一熱。
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彌補還沒看到,卻再遭一次損失。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一棵樹必須經過修剪,才能結果子更多。他卻一直都沒修剪,總覺得它太瘦弱,捨不得剪掉一張葉子。斷頭也好,腰斬也罷,都是為了讓樹形矮些,果子容易摘到。而連根挖起,則讓他不得不動大手術,剪出一個好樹形來,且使結果更多。
這樣看來,它一再受傷,乃是必須的。
忽然想起一個比喻;無花果樹說:「我豈肯止住所結甜美的果子,飄搖在眾樹之上呢?」他豁然開朗。
你不是一直說要作一個默默無聞的結果子人,不願作個華而不實的人嗎?
只有成為一棵矮樹,才能讓每個人都能從你那裡摘到果子,哪怕是小孩子來,也能滿意而歸。
想起去年知道落選內幕後的第二天,一位姊妹打電話給他,說品學皆優的兒子在大學期間報考軍校,因為信仰而被刷下了,所以萬分沮喪,丈夫也怨氣衝天,令她十分苦惱,不知如何是好?說到傷心處,不禁哭泣起來。
當時,他把自己的經歷告訴她,安慰幾句,還打電話給那個待在家裡無所事事的兒子,勸他不要灰心。
放下電話,才知道自己經歷的價值所在。
這世界上,多少人正受到這樣那樣的傷害,卻無人安慰,無人給他擦淚。主先嘗苦杯,所以能安慰我。我也必須有受傷的經歷,才能去安慰那些傷心的人。
忍耐到底的終必得勝。上帝在修剪我,也一定會讓我苦盡甘來。
撫摸著它的剪口,心裡不再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