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莊四合院今昔看
文/溫英幹
▲土牆黃泥地的舊四合院如今已被新建磚瓦二樓水泥地的四合院取代了。
人的一生如四合院,隨著時間,需要裡外日益更新。
從1949年到1959年,十年的光陰裡,我在臺灣新竹的鄉下度過童年。我將近六歲的時候,父親調職到沙坑國小擔任校長,全家搬回沙坑老家,住在學校旁邊的一棟日式建築的校長宿舍。然而,童年時期記憶深刻的,卻是祖居的四合院生活。
清乾隆年間,先祖來臺墾荒,子孫後來定居在橫山鄉山區。橫山及鄰近鄉鎮都是客家區,一般傳統住家都是四合院格局。
沙坑位於關西鎮與竹東鎮之間,有公車經過,成為居民往返附近城市的要衝。從沙坑公車站牌往山區福興村方向步行約一小時,先翻過矮山頭,經過八十分村落,進入山區福興村的馬福村落,沿著馬路走下,穿過一墩小橋,再上坡,進入一座四合院,就是我的祖父母和其他溫姓族人的居住地方,我們稱為溫莊。
曾祖父生有六子,溫莊四合院的正堂住的是第五房的子孫;四合院左邊一排住著二房的部分親族;右邊一排是第六房-我的祖父,及親大伯的住處。從正堂、左右邊房有門通到後面及兩邊延伸的屋子,住著大房部分及四房的親族,形成院中有院的群居地,如不小心,也會走迷路。另外在八十分有好幾家四合院,住著大房另外部分及二房的親人。至於三房的親族則在沙坑的四合院,就在學校旁,我們經常去玩,有時也住在那裡。
五○年代大家都很貧窮,這個四合院的用材簡陋。天井是黃泥鋪的地,房子除橫樑用大木撐住外,牆壁是以黃泥巴土敷成或用土磚砌成。沒有私用廁所,而是在四合院外面搭一草棚,內挖大坑,上面以兩片木板覆蓋,中間隔開。上廁所要小心翼翼,以免出意外;如廁完畢,也沒有什麼手紙,而是用竹片清理善後。廁所內所積累的糞便,都是以後農耕時的肥料。
吃的是粗茶淡飯,客人來時才殺雞買肉招待,刷牙用牙粉。食用水則搭竹筒,沿山將山泉引到四合院,再分流入各家的水缸內;竹筒相連,有如輸油管,是滿有智慧的做法。電燈在當時才剛開始使用,因此晚上只點一盞小電燈,但比起日據時代可是好多了。每個家庭設備簡陋,當時還沒有收音機,更不用說電視。天井裡經常有雞鴨成群走動,不時傳來狗吠聲,真正是「雞犬相聞」。
祖父家,進門是客廳,牆上掛著擋雨的蓑衣,及不同的鋤田工具。向左進入廚房,傳統式的大灶,上有兩個大鍋。那時用撿拾的樹枝當燃料,後來有了煤球就省事多了。再向左進入,是一間睡房,擺兩張傳統有頂及四個柱子的木頭床舖,各有紗帳環繞,避免蚊蟲來襲。與父母同住的家庭,幾乎沒有私生活可言。睡房角落放有尿桶,晚上睡覺時會聞到陣陣尿騷味。
族人大多以耕田為生,每天上山在梯田中耕作。親族中知識分子不多,大部分長輩只讀過幾年私塾,認識些漢字。堂兄們大都只有小學畢業。家兄及幾位堂兄讀過師範,成為小學老師,加上家父是小學校長,都是受到族人尊重的一群菁英。我是親族中第一個考上省立新竹中學讀高中的,每次回鄉都受到讚揚;後來讀大學,更是風光。出國留學前,祖父已過世,我特地往溫莊向祖母與其他親族辭行。吃過宴席後,親族數十人在四合院當中分為幾排照相留念,這些黑白照,是我海外珍藏的相片之一。
悠悠多年過去,我留在美國打拚,成家立業,回臺省親時,偶而也會到四合院看看。隨著臺灣經濟快速的發展,四合院房子已逐漸整修,變成磚牆及現代式玻璃門窗,但人口稀少,年輕人大多出外謀生,只剩下已成祖父輩的堂兄嫂們留守。1996年自美國退休返臺任教後,有時回鄉掃墓,我也升等成為族中長輩了。
最近回到鄉下,四合院又完全改觀,正堂及兩邊房子都採新式建築成為中西合璧的樓房,裡面有現代化的設備,電視、自來水、瓦斯、西式廁所或瓷磚地等,一無所缺。雖是比鄰而建,仍然是四合院格局,而天井早已鋪成水泥地了。
許多久居在外的族人,紛紛回到故居將當年破舊的房舍重建進駐。當年我們要步行一小時,回途還得肩挑、手提親人送的地瓜、蔬菜、竹筍等山產。現在從沙坑開車可以直達四合院門口,只要十分鐘。我去時,四合院外停了幾部汽車,可見擁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很多人選擇居住鄉下了。但是四合院的住民,除了少數知道我們外,其他都不認識,有點「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味道。
四合院仍在那裡,只是內外已蛻變,屋主也不同,想到聖經傳道書寫的:「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心中頓覺悲喜交集。每個人的生命不也應立足在永恆的地基上,又時時求善改變,去舊換新嗎?
*嘉言美文選自人生補羹第四盅《晨曦心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