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雨下的樂透悲歌
——寫給雪麗‧傑克森
文/滋恩
雪麗,在妳的生活中,在當時的社會現象、人文環境裡,妳看到了甚麼?
嗨!雪麗:
第一次讀到妳的作品,是在中學時代─當時我對妳雪麗‧傑克森(Shirley Jackson)的名聲一點兒概念也沒有,不曉得妳是美國文壇上佔有重要地位的小說家。家裡的那本小說集裡,將妳的作品The Lottery翻譯為〈抽籤〉。當時年少,讀文學經典的品味與吸收力不怎麼樣,可一路讀下去,那出乎意料的結局,卻讓十幾歲的我背脊發冷。事隔多年在加州一門文學課堂裡重讀妳的作品,儘管早已淡忘妳的名字,但才讀了一兩段,馬上就認出這就是當年讓自己全身起雞皮疙瘩的小說!
讓人發冷的六月儀式
天氣晴朗、繁花盛開的盛夏,一個人口只有三百多的小村莊,男女老幼聚集在廣場,參與一年一度的抽籤儀式。陳舊破損的黑色摸彩箱擺在廣場中央的凳子上,沒有人知道這儀式最初是如何開始?流傳了幾代?惟一的模糊印象,似乎是與豐年祭有關:「六月樂透,玉米快熟」。
村裡全員到齊後,每族每家輪番抽籤。哈欽森(Hutchinson)一家「彩運當頭」,儘管哈欽森太太直嚷「不公平」,全家五口仍得按照規矩輪流到黑箱前完成最後的儀式─抽中樂透的哈欽森太太,站在廣場中央,所有村民從老至少,包括她的丈夫、兒女拿起石塊,紛紛朝她身上砸下,如滂沱大雨……
冷靜抽離的敘事手法,從容道來的第三人稱視角,一路如緩緩河水波瀾不興,直到尾聲將近才猛然從水裡冒出一隻面貌猙獰的河怪,一口吞吃掉前面安詳寧靜的鋪陳景致。森森餘韻比一路血跡斑斑、腥味處處的鬼故事還叫人毛骨悚然。這篇小說於1948年在《紐約客》雜誌刊登後引起軒然大波,負面的批評聲浪遠遠高過正面的評價。引起讀者不悅的,是因為情節如此寫實,彷彿那個小村莊,貨真價實地存在於美國某一個角落。這樣的故事,跟報紙血淋淋的社會版新聞一樣,讀後讓人不安。
「歌德女王」、「恐怖天后」,這是出版商為了宣傳而給妳冠上的封號─妳的作品引發的迴響熱度歷久不衰,絕不只是因為妳寫出了讓人寒毛直豎的驚悚小說而已。課堂上,老師教導如何分析評論一篇文學作品:作者想表達甚麼?主題為何?目的何在?當中有何比喻、象徵,或隱喻?也就是說,身為讀者,我應該學著去看見作者所看見的。
▲村民對此傳統表面行禮如儀,骨子裡卻認為它還不比吃頓飯來得要緊。
雪麗,妳看到甚麼?
雪麗,在妳的生活中,在當時的社會現象、人文環境裡,妳看到了甚麼?
文獻資料與傳記告訴我,妳出生於1916年舊金山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家人期待妳成為像妳母親一樣的窈窕淑女,日後成為恪守禮教的賢妻良母。在妳成長的環境裡,不缺錦衣玉食,可妳卻覺得空乏;在妳的社交圈子中,不缺名門世家,可妳卻覺得寂寞。
於是妳創作,縱使妳的父母不支援妳這樣的「嗜好」,於是妳嫁了一個左傾的猶太裔丈夫,縱使他們極力反對。妳不願意將自己打扮成身著華裳的洋娃娃,被那些虛偽勢利的教條禮數所操縱,妳用筆來向社會證明妳有自己的聲音。
〈樂透〉刊登後,妳母親寫信責問:「妳爸和我才不管妳在《紐約客》都寫了哪些玩意兒。反正你們這群年輕人滿腦子就是些灰色陰鬱的念頭─可妳怎麼就不能寫些激勵人心的故事呢?」面對一篇虛構的故事,母親的反應竟比面對一則真實的謀殺案報導還要激憤。雪麗,我相信妳真正想寫的,不僅只是一篇虛構的恐怖故事。
宗教的盲從?
記得我曾與一位八十歲的白人老先生聊妳的〈樂透〉。我問他覺得這篇小說的主題是甚麼。老先生說,他覺得這是在影射人們對「宗教的盲從」。
當時的我,有點訝異老先生居然將文中「盲從」的靶心單單定位在「宗教」上。「宗教是人們隨著文明演變一路進化出來的!」他說,「妳看,舊約時代的神多兇多嚴厲啊!到了新約裡就講慈愛饒恕啦!小說裡的那群村民,盲目跟隨一個傳了好幾代的宗教儀式,也沒想要革新,所以才會繼續執行殺人獻祭的習俗!」
老先生提起自己童年的經驗。父母在他九歲時離異─因為父親的賭癮很重,對家庭造成很大的傷害,所以母親不得不忍痛離婚。在當時他們所居住的保守小鎮裡,一個女人主動要求離婚是不可思議且不成體統的事。這樣「離經叛道」的舉動,導致教會裡的人都排斥、孤立他的母親,拒絕與之來往。所以他的結論是,教會內的人並沒有比外面的人好,他們偽善的言行才叫恐怖。〈樂透〉裡的村民,就跟死守著「不可離婚」傳統的基督徒一樣。不問理由、不知原因,就是要執行一個行之已久的儀式,哪怕如此儀式帶來的,是死亡。
這樣的解讀,讓我心裡湧起一股既感傷又為之一凜的悸動。
雪麗,難道妳當初創作的眼光,是落在教會裡嗎?妳所看到的人性,跟老先生眼中的教會一樣,沒有行憐憫、好公義,卻只會用禮教規條來窒息人嗎?還是,妳所看到的,是更廣大的社會整體氛圍?儘管美國是一個以基督教信仰立國的國家,可人們的心是否已經不認識真理,只懂得固守教條、死守陳腐戒律?
十字架的真理
妳的〈樂透〉充滿象徵和隱喻,其中也不乏隱含的宗教意味:題目The Lottery「樂透」,本意味著幸運兒的誕生,在故事裡反成為犧牲品、替罪羔羊的代名詞。儀式選擇在早上十點舉行,過程不超過兩小時,之後還「趕得及回去吃午飯」,意指村民對此傳統表面行禮如儀,骨子裡卻認為它還不比吃頓飯來得要緊。破舊古老的黑箱,平時隨便堆放,幾次有人提出需要修補重造卻不了了之,可見村民對摸彩儀式的歷史淵源與神聖性毫不重視。儘管儀式已淪為形式,沒有人知道它的真正由來,但大多數人,尤其是老一輩的村民,對鄰村廢除抽籤之舉卻嗤之以鼻、強烈反對,更暗示了無意義的盲從。此外,故事裡的人物名稱如Delacroix,原意指「十字架的」,可村民卻老把這姓氏給唸錯,是否暗示著人們早已無法正確理解十字架的真理?而意為「墳墓」的儀式助手Graves,是否也在諷刺僵化的宗教規條,無法帶給人生命?
我想起聖經福音書裡的那些法利賽人。他們常被拿來當作信仰的負面教材,因為他們忘卻信仰規條的精髓真義。一代一代刻苦持守、努力遵行,卻不知律法早已被弄得僵化堅硬,像可以置人死地的石塊。失去真理亮光的宗教,永遠可以用黑色的遮羞布來蒙蔽人的眼睛。雪麗,妳是不是看到了,那些自義自誇的法利賽人死而不僵,千百年後繼續以另一種樣貌混在信徒裡?
▲在今日,我們可是拿著石頭的村民?
我們是否成為手握石頭的村民
妳所處的當代美國社會,經歷過經濟大蕭條與二次世界大戰,女權主義運動一波波湧起,非裔民權運動也正將進入風起雲湧的時代,社會改革的呼聲此起彼落,其中也包括對教會裡陳腐氣氛的抗議與批判之聲─他們認為衛道人士對吸菸喝酒和離婚再婚這些議題錙銖必較,對種族、性別歧視和戰爭罪惡之類的大議題則漠不關心。
雪麗,我不知道當時譽滿文壇的妳,對宗教的看法如何?持守怎樣的信仰價值觀?妳是否真如那位老先生,以及一些評論家所言,藉著〈樂透〉控訴人們對宗教傳統的盲從?我只知道,多年後再度與妳的文字相逢,我的心依舊充滿了恐懼與不安─有沒有可能,這個世代裡,在非基督徒眼中,面對諸如同性戀與離婚這些議題,我們這些信徒就跟那群死守著傳統習俗不放的村民一樣?因為聖經說不能離婚,所以死守著貌合神離的婚姻。因為聖經說同性戀是罪,所以反對同性婚姻到底。雖然我們知道這些持守的背後,有其真理教導與根據,可對很多非深陷困境者而言,只以「聖經說不可以」而不以愛和恩典思考在真實處境中如何應用、並指引出路,那麼,從某種角度而言,不啻於一種僵化不知所以的傳統觀念,就是此書中描述的莫名其妙的黑箱儀式!
其實我的心裡,湧出的是更深的悲哀─原來我們自己成了別人眼中的村民而不自知。甚麼時候,美國的基督徒一點一滴地失去了「多數」的地位,成了主流社會裡少數的頑固死硬派?甚麼時候,基督教信仰土崩瓦解地失去了對這個社會的影響力?甚麼時候,信徒們一截一截地斷失了與未信者之間的對話橋梁?我們沒有用愛心說誠實話,卻用文字、語言暴力的石塊先定了他們的罪。
雪麗,妳的故事叫我害怕,叫我悲傷,但它更讓我警醒。一則好故事的中心思想可以有不同的解讀,一部層次豐富的小說有多重的涵義可供讀者咀嚼─妳的〈樂透〉在發表近七十年後仍向讀者說話。妳的現代寓言故事給了我深刻的警惕。如果身為現代的基督徒,只是以「看歷史」的角度來審視過去法利賽人的所作所為,面對發生在現今社會的議題,總以「外邦人不敬畏神、不認識真理」來詮釋與我們相左的意見,那麼,我們這群自認屬神、屬真理的「光明之子」,充其量在世人的眼中,也不過是一群成天在教會裡「阿們阿們」,隨時準備抽籤向鄰舍扔石塊的村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