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期神國知行-文化 Knowledge & Practice

【文字人的獨白】

作者和他的創意

 

文/睿欣

 

起初,作者裡面有隻關不住的小鳥,必須放出籠外在天空飛,才會快樂。當牠回籠時,不是貼著作者的心喃喃私語,就是霸氣指揮心的方向。有時作者的心會跟小鳥辯論,有時會投降;小鳥既是作者最喜歡的好友,又是最讓作者失控的損友。

 

被撕碎的創意

 

信仰蜜月期,聽到有人遲遲不敢接受救恩,原因竟然是怕信了會被限制在框框條條裡,從此「動彈不得」。我感到驚奇,趕緊跑到阿爸父腳前,瞪大眼睛問—

 

信主,不是小鳥從籠子飛到天空,小魚從水缸潛入汪洋嗎?不是人的有限得釋放,進入神的無限,要經歷「眼睛未曾見過,耳朵未曾聽聞,人心也未曾想到」嗎?有甚麼比這更自由?怎麼會是限制?

 

不認識祂之前,心裡總有懼怕的聲音:「小心,小心,小心啊!」不知道該小心甚麼、該怎麼小心,成為生活最大的轄制,也成為想像力展翅時不斷拍疼的牆。

 

認識那位首先和末後的主之後,我竊喜:這下子安全了,前後左右有祂環繞,可以讓想像力飛奔呢!

 

愛寫,從團契或教會刊物起步。我的文風向來不屬辛辣派,個性也不反骨,但天性對框架比較弱視,沒辦法好好待在盒子裡思考。很快發現所謂主內文章的公式化,對制服體的寫法感冒,老想從普遍的模式出走,從大家都在討論的主題中分枝,又不喜歡重複太多人用過的語調。

 

那個年代,沒有前輩引路,沒有同伴壯膽。記得寫了篇見證,開頭是一個孩子迷路的劇情,有場景的敘述,還有差點被車輾過的衝突。

 

「這是見證嗎?好像讀小說喔?!」長輩對我說,我羞澀單純地當成讚美收下。

 

在通常只要投稿就會刊登的教會環境裡,對年輕、剛信主的作者總有許多的接納,怎麼寫,怎麼被鼓掌。偶爾長輩露出蛛絲馬跡,透著某種不習慣,甚至不舒適,我也聽不懂。

 

直到有人憑愛心說了更誠實的話:「其實平鋪直敘講清楚最要緊,繞來繞去反而看不懂」;「講清楚十字架就是目的,太散文會模糊焦點」;「高舉基督就好,講那麼多人的事,分析來分析去,不就是罪人嗎?沒必要」……

 

這些評語在作者非常青澀的寫作少年期,有影響,但非打擊。只相信盒子裡面和外面都是空間,既然自知不足,理性靈性都拿不出有力量的回應,那就不堅持吧,也許保持對話,就是創作者最好的姿態。

 

寫了一段時日後,一次在教會週年盛大慶典中,很榮幸接受指派去寫創辦牧者的故事。當時我已正式寫作發表文章,總編先對我的文字能力給予很大的肯定,且沒有告訴我對那篇文章有任何期待。

 

小女子很感激這樣的信賴,於是花了好多時間先去採訪、記錄,然後思考如何寫。在電腦前,創意就像穿上飄逸舞衣的仙子,在螢幕周圍跳啊跳,每次轉到面前,就對我眨一次眼,邀我與她共舞。

 

連續幾個夜裡繞著採訪出的原型故事轉,驚歎上帝如何奇妙地陶塑一個生命,也懇求神帶領我。我從不同角度去聆聽、思考、凝視,用文字呈現真相,也用文字帶著讀者挖掘埋在事件裡的豐富啟示。

 

小心翼翼地交出文章後,就再也沒得到任何回應。約半年後的一個主日,發現招待在發送週年特刊,回家趕緊拿出來讀。一讀嚇了一大跳,文章被剪裁得面目全非,好像一張畫被撕碎,重新構圖後再黏在白紙上,成了另一幅畫。我讀了又讀,才發現編者只留下「內容的片段」,不在乎文章的完整性,也不要任何文字技巧或編織的創意。

 

肉煮熟了擺盤上桌,大家啃吧!不必紅燒也不要煎炸,連白切肉的沾醬料也省了?

 

我第一次發現在創作過程裡,作者還要用創意來消化可能碰到的任何回應,否則很容易放棄這條路,蜷在傳統的框框,從此佝僂。

 

能拉扯、形塑的創意

 

創意是一種彈性,讓作者能在固定的範圍裡不至僵硬,得以重新拉扯、形塑。

 

文人藝術工作者談創意,要口沫橫飛不難。若以文字工人的身分在先,創作時就無法抱持「那是我個人的自由,與你何關」的態度。

 

一直覺得文字工作者像先知,必須敏感於上面來的訊息。同時,也要帶著訊息行走在領受的人當中,有時遭拒絕、鞭打,有時耐心等候領受者成熟到能打開耳朵。

 

看過一些藝術文字工作者在創作路上真實經歷被砍手砍腳,到最後真的走上離家出走的路,心裡既心疼又無奈。還好漸有更多群體,為了這群被視為格格不入的小羊,給予足夠的創意空間之外,還在靈性上餵養他們,在關係上滋潤他們,讓他們不再繼續成為有家卻待不住的浪子。

 

我想多數人並不想用創意來叛逆或對抗,可是在信仰群體裡,有時會如此被誤解。因此,除了堅守真理的屬靈大家長需要更新,謙卑看見自己有成長的可能,願意更深認識賜予創意並充滿創作熱情的阿爸父,主動給予家中創意流動的空間。創作者本身也可以拒絕用叛逆批評或躲避的方式應對,作屬靈家庭的代禱者,抓住可以扮演溝通或引導的角色,幫助天國家人了解甚麼是美好而神聖的創意。

 

主內創作者本身若不主動成為橋梁,對這一領域不熟悉的家人,往往很容易從新聞或相關的負面成品去接觸,產生更大的恐懼感。

 

創意是彈性,讓作者有限制卻不僵硬,得到模塑。

 

隨意卻不隨便的創意

 

網路時代來了,這下子不但門窗鎖不住,連屋頂都差點掀開。文字是網路的主要交通工具,這意味著作者們不再需要局限於一個屬靈群體的刊物,一個地方的紙本雜誌、報刊,更不必被編輯決定甚麼是創意?甚麼是叛逆?

 

終於有個世界讓作者能不受限地激發創意,讓自己張開感官思想,自由奔跑在藍天下,被挑戰,被質問,被歡呼,被感動。太好了,太自由了。然而,創作者能呼吸的地方多了,也代表思想的肺吸進去再吐出來的,可能是未經篩選的空氣。

 

創意可以是隨意,卻非隨便。

 

認真的作者,基於對文字的珍惜和對讀者的尊重,不該以自由的權利去肆虐自己的感官和思維,更不該讓靈魂在創意飛揚時被貶低成獸性的失控。

 

這些講起來容易,但人真的很軟弱,不知不覺就受影響,甚至被說服。別人看到自己的改變來提醒,還死掰不承認給自己找堆理由。我願所有文字工人承認自己的軟弱,抓緊對真理的深鑿,和阿爸父日日同行,卻不要對創意失去勇敢的心。

 

先寫下來

 

常有人問:我似乎不是個很有創意的人,該怎麼辦呢?

 

聽過動畫片《埃及王子》那首感人的主題曲〈當你相信〉嗎?美國著名作曲家斯蒂芬‧施華茨(Stephen Schwartz)因著寫出這首歌得了奧斯卡金像獎。這位從為百老匯歌舞劇作曲,到為迪士尼、夢工廠動畫電影寫歌的優秀作曲家,曾在替電影《鐘樓怪人》寫曲時,面臨創意枯竭期。於是,他去找了另一位作曲家約翰‧布奇諾(John Bucchino)訴苦。

 

好友聽完,只說了一句:「你只是太早開始作編輯而已!」施華茨恍然大悟。他說,創作的過程裡,常不自覺換帽子戴;有時候只是把創意赤裸地寫出來,有時候又轉成編輯,不停評估哪裡好哪裡不好。當自己太快太急想要把創意變為成品時,就讓創意窒息缺氧,無法生存。

 

的確,在尋求創意的階段,作者就是作者,不要急著當編輯,不要每次被觸動一下就急著問:這能幹甚麼?能寫成怎樣的文章?我寫得出來嗎?讀者能接受嗎?

 

我也最怕在群體腦力激盪討論時,看到每次有人噴出點火花,就被急著追問那怎樣能燒成一盆不滅的火。

 

到底甚麼時候應該任創意飛翔,甚麼時候編輯該出來說話?這需要創作者的經驗和成熟度。如果因為完美主義或其他因素,就讓內在編輯於創意出發時跟在旁邊嘮叨個沒完,的確創意的腳會越走越沉重。

 

這幾年相當受歡迎的作家鮑伯‧戈夫(Bob Goff),多年前只是想寫本書。他本身是知名的公益律師、法學教授、烏干達共和國的駐美榮譽領事,擁有許多特別的人生經驗,但要動筆,卻不知從何處著手。

 

如今已經出版了多本排行榜暢銷書的他,提到創意來自操練出來的筆記紀錄。碰到有趣的人,聽到有意思的話,發生異常的事件,去到陌生的環境產生了特別的感受,他就原汁原味地寫在小本子裡。在當下,他只是直接記錄,沒有次序,也不格外思考,或外加評論。看到甚麼聽到甚麼感受到甚麼,斷斷續續,隻字片語。

 

他說,事後翻閱這些「別人看起來一堆亂」的筆記時,真正能拿出來成為文章素材只是少數,創意的火花卻總有機會被點燃,甚至有些記下時覺得只是當下的情緒,卻在事後重新閱讀時,看見情緒背後還有故事。

 

在等待星子掉落的夜空下,我們能給予作者,或任何服事的人,甚麼樣的支持?

 

創意轉為創作

 

聽長輩說,當年拍照都要中規中矩站得筆直,面帶微笑,偏偏總有一個孩子,每張照片裡,頭總是斜的,手也不安分放兩側,臉部表情還變化多。那孩子後來成為創意工作者。這不是個公式,但我鼓勵想要尋求創意的人,在觀察或思考的過程中,不妨常常把頭斜個角度,有時向左,有時向右,有時踮腳尖,有時蹲下來往上看。

 

大學時有陣子常坐在車子駕駛座上,把靠背放低,望向窗外。有次停在大樹前,從我那個半躺的角度,透過車玻璃,看到陽光碎成鑽,鑲在每片葉子的不同位置。風吹,葉子擺動著不同姿態,甩出不同光影,爭競展示身上穿著的高級服飾。那是我看過最華麗的葉子。因為頭斜著,換了一個角度。

 

創意,其實不等於創作。從創意到創作,必須有紀律,有執行,有辨明,有擔當失敗、從挫折中學習的心志。創作,是創意的大網收回後,把大魚留下,把雜物扔掉。

 

創意成為創作,必須被心檢視,被真理探照,那從來不是一場胡作非為。

 

因此,作者要求創意自由時,也要自問:是否有乾淨的心檢視得來的創意?是否有明亮的眼在真理的探照下,選擇哪些創意可以進一步成為創作?哪些雖然新鮮卻必須捨去?

 

創意不是走到夜空下等著一顆星子掉到身上。但作者的確渴望,許多夜裡,當他想要走到夜空下去仰望星空時,可以不被攔阻,而當他一次又一次空手而回時,也不會被質疑這樣做有甚麼意義和果效。

 

我真心期盼屬靈群體能給予創作者最大的支持;每一個創作的過程,都是一個既脆弱又剛強的作者在徘徊。關心作者這個人吧,那可比盯著作者所做的事更重要。

 

然而我也承認身為創作者,我們有自己的成長責任要挑起,才能讓美好的創意成形為有價值的創作。初級的創作者比的是誰的創意好;有深度的創作者,則在意有怎樣的生命,把創意轉化成創作。

 

不知為何,多年後,作者裡面那隻關不住的小鳥沒被歲月催出皺紋,仍出籠外,在天空飛才會快樂。當牠回籠時,也沒少過貼著作者的心喃喃私語。

 

但因為那顆心的中央設立了王的寶座,儘管小鳥仍愛放飛,仍愛回來通風報信,回家後,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聒噪之後,靜靜等候王的命令,讓心慢慢啟動。

 

你的生活、工作、服事中,可如何使用創意?創造的主滿是創意,願你我能以心檢視祂給予的資源,以真理探照所得的創意,以更新的眼光和心意,在生命的方方面面,啟動人心。

 

 

睿欣,文字工作者,文章曾散見報章雜誌,曾任《宇宙光》雜誌、《真愛》家庭雜誌專欄作者,現任《北京根基》雜誌作者。同時多年經營「私塾夫人」博客,「給我,你的真心」博客,「是祢」博客,並有臉書「搶幸福」專頁書寫。著書《遊子足音》,《理家理心》,《管教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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