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青春物語
文／施玲羽
以滿滿的愛迎接妳
妳在我腹中約五週大時，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褲子上落紅，心頭一驚，不知這一胎是否保得住？產檢，做完超音波後，華裔醫生看出我焦慮的神情，安慰我：「安啦！寶寶沒問題的。」我低著頭，撫摸微凸的腹部，輕輕地對妳說：「乖乖，妳一定會平平安安的，爸爸媽媽迫不及待要和妳見面喔！」
在懷上妳之前，爸爸媽媽曾失去一個寶寶；因此妳的出現讓我們喜出望外，每一天我都小心翼翼地，怕自己一個不當心，傷了妳。早妳三年報到的姊姊，經常鼓著圓咚咚的腮幫子，跑過來跟妳說悄悄話。尚未成形的妳，已然進駐我們的心房，成為這個家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妳呱呱墜地，我們帶著漫溢的愛，用手掌心捧著妳，對姊姊說：「這是妳的妹妹，要照顧妹妹喲。」對著懷中眼睛尚未睜開的妳說：「妹妹：這是姊姊，妳要愛姊姊！」
靈巧早慧
小小年紀的妳，展現了驚人的表達能力。三歲半進學前班，老師告訴我，她可以放心地把一些傳話的責任交給妳。確實如此，每當妳生病看醫生時，我總讓妳直接告訴醫生哪裡不舒服，妳的用詞精準，邏輯清楚，讓我和妳爸爸一度洋洋得意：這孩子得好好培養，將來肯定是女中豪傑。
妳六歲時，我和另一位媽媽合請中文家教。三個孩子中，妳年紀最小，學習能力卻最強。一首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兩位姊姊學了幾週還搞不清楚狀況，妳讀兩次就能朗朗上口。有個早晨，妳慵懶地賴在床上，若有所思：「媽，我終於了解那首唐詩的意思了，春天真是睡覺的好季節！我今天可不可以不上學？」
青春期悄然而至
春去秋來，轉眼間小女生要進中學了。
記得那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妳放學回家後上樓。我切了盤水果到妳房間，看到妳在浴室裡低著頭，似乎正研究著甚麼。
「媽媽，我的初經好像來了！」
「啊？真的？妳不要慌，寶貝，我來看看。」心中一驚，妳才幾歲，月經來得早了些！瞄見廁所馬桶圈上出現幾滴淡淡的血痕時，我眼眶頓時紅了起來。愧疚感像一陣海浪般向我襲捲而來。「還有許多事情沒來得及教妳呢，怎麼我的小寶貝就要轉大人了？」
那一晚我哭濕了枕頭。一份強烈的失落感襲上心頭，妳純稚的童年與我們母女倆曾經有過的親密時光一幕幕浮現眼前。歲月的火車疾速地往前開，我只能趕啊趕，追啊追。
▲開朗的小女生進入青春期，突然變得沉默寡言，經常戴著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母女間的對談變得陌生客氣，有問才有答（示意圖，非本人）。
陌生的青少年
妳的青春期開始了，標誌著我倆的關係將從此進入不穩定狀態。
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多話的妳突然變得沉默寡言。下了課，一進車內就戴上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我被擋在門外。我倆的對談變得陌生客氣，有問才有答。可是回到家裡，關上房門的妳，對著電腦螢幕裡抹上濃妝的的Got7（韓國偶像團體），卻可以大哭大叫，好像他們是妳的戀人一般。
荷爾蒙在妳體內蠢蠢欲動，逐漸把妳變成一個我不太認識的人。姊妹倆差三歲，青春期的變化竟南轅北轍：姊姊照常念書、踢球、跳舞、開懷大笑；而妳卻像全世界都欠妳似的，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不在乎」三個字清楚地寫在額頭上，標準的美國青少年模樣。
▲作者的小女兒加入學校長跑隊，為了體能養成，嚴格制定一套飲食計畫。
體重驟降、憂鬱沮喪
升高中的暑假，妳宣佈要參加學校長跑隊。向來能躺絕對不坐、能坐絕對不站的妳，發奮圖強，每天跑步。無論風吹日曬雨淋，妳不放棄每一次跑步的機會。初期，由於姿勢不正確，讓妳不是扭到腳踝，就是髖骨肌肉被拉傷，連續兩個月上下學走路一跛一跛地。但妳照常參加比賽，妳的身材原本就瘦小，鼻樑上架著一副大眼鏡，帶傷跑步，形影孤單，落在隊伍最後面。我心疼，但是忍著，默默禱告妳的傷快快痊癒。
為了保持體能和培養某種肌肉狀態，妳嚴格實施一套似是而非的飲食計畫，拒絕五穀雜糧、乳製品，以及任何加工品，僅以低脂及精瘦的肉類、魚類為主食，謝絕所有飲料，每天灌下8-10杯溫開水。健康的飲食作息，我和爸爸當然歡迎，但當妳每天的運動消耗量遠遠超過攝食量，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三個月內體重驟降20磅，連經期都中斷時，妳可以想像作父母的何等憂心如焚嗎？
體重過輕、內分泌失調，導致妳的情緒、個性都出現180度的轉變。吃飯時，我絞盡腦汁預備的膳食，妳無語，只是流淚。有一次我在義大利蛤蠣麵裡多放了一點牛油，妳衝到房間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留下餐桌上的我和妳爸爸，相對無言，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青春期的妳？
帶妳去看心理諮商師。在她面前，妳仍無法敞開自己，不斷地抱歉。拒絕增加食量，不願改變飲食習慣，卻堅持每天跑2-3公里。骨瘦如材的妳像個幽魂一樣，每天在我們面前飄進飄出。
連續好幾個深夜，我和妳爸爸無法入睡。他起身在床前來回踱方步，要不然就上網搜索青少年厭食症資料，諮詢醫師好友，我則驚恐地蜷縮在床邊一角，譴責自己一定是哪裡做錯，導致妳變成這樣。我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讓妳休學，進復健中心治療。
兩個加起來超過100歲的人，第一次碰到這種狀況，完全亂了方寸。我們很清楚，不能跟妳硬槓，物極必反。心思敏感細膩的妳，那段期間尤其脆弱，經常懷疑自己是否腦子出了問題？對食物上的偏執，讓妳情緒低落、憂鬱沮喪，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被困在黝黑的隧道裡，找不到出口。
▲健康地控制飲食本是好事，但作者小女兒每天的運動量遠遠超過攝食量，三個月內體重驟降20磅，連經期都中斷，令父母憂心如焚。
學習讓神主導
都說為母則強。面對妳，我卻想逃得遠遠地，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忍受不了別人對妳投注異樣的眼光。學校輔導室曾來電詢問妳的健康狀況；有一回坐在車子裡等妳下課，一位熟識的義工媽媽示意我搖下窗戶，探頭進來便說：「不能再讓妳女兒瘦下去了。」彷彿妳的體重完全操之在我的手上……我羞愧地無地自容，在別人眼中，我成了一個甚麼樣的母親啊？
「就當是陪她生一場大病，病會好的！」陪伴孩子走過重度憂鬱症的朋友告訴我。「要學會放手。」一位孩子患過動症的好友以過來人的經驗勸告我，「深深地學會『放手』的功課，才發現這釋放了我，也更有『力量』來長期陪伴。」她答應每天為我向神求一個讓自己安心的確據。
「有時候神允許我們的故事被中斷，因為祂要在我們的生命中做一件新事。」復活節的主日講台上，牧師搬出聖經裡著名的童女馬利亞懷孕生子的故事，教導我們馬利亞在面對前途的未知與茫然時也充滿了許多懷疑、猜測和惶恐。
▲對食物上的偏執，讓作者小女兒一度情緒低落、憂鬱沮喪，猶如被困在黝黑的隧道裡。天父與父母堅定的愛，引導她一步步走出黑暗，拾回青春活力。
但是她選擇順服神的心意。如同一位亦師亦友的姊妹說的，馬利亞知道神的心意「要在時間中成形，在時間中實現。」所以實現神心意的過程中，焦慮不得，急不得，氣餒不得。「只能為每一件所發生之事禱告，尋求在神的旨意中，下一步要如何走？」
孩子，我終於了解，身為妳的母親，妳不是我的，我只是暫時被神託管。也因此，當我放不了手時，這份親職便成了一份沈重的負擔，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相反的，當我願意在神面前承認自己的軟弱無能，退居一步讓祂來主導時，祂的剛強就能覆庇我的殘缺與不全，祂的力量就能成為我的支撐與幫助。
我也了解，身為母親，我的一生要在妳的成長中熬煉，在妳掙扎時學會陪伴。如果相信書寫妳故事的是創造妳的造物主，那麼故事不會僅停留在這一頁，在看似被狂風暴雨掃過的混亂青春土壤裡，我知道有一萬顆愛的種子正在地底下蠢蠢欲動，期待發芽。
復活的季節裡，萬象更新。南加州下了幾場雨，空氣裡潛藏著一股蓄勢待發的能量。
▲當作者在神面前承認自己的軟弱無能，讓神來主導時，神的剛強就覆庇她，成為她和女兒的支撐與幫助。
重現歡顏
當我將眼目從妳盤子裡剩下的食物與磅秤上的數字移開，定睛為妳、為我自己走在神的心意裡禱告，花時間上超市購買食材，烹調符合妳「健康標準」的料理後，餐桌上的妳終於展開笑顏，原來在飲食上的諸多限制漸漸鬆綁，七八個月不碰甜食的妳，漸漸對巧克力和冰淇淋重新感興趣。
最讓人驚喜的是妳在信仰上萌生新的渴望與追求。走過脆弱的妳，似乎藉由每日的讀經與禱告找到自信與勇氣。有時候妳會將早上剛讀過的經文，傳給心情正沮喪的同學，安慰鼓勵她們；有時候放學回家，在車上我們母女倆親密交換生活中的吉光片羽，看著不久前還聲若蚊蠅的妳，隨著興致高昂，逐漸擴張聲量分貝，我內心響起韓德爾的哈利路亞。
那個午後，我在廚房洗水果，耳邊傳來妳輕呼我的聲音。轉頭看妳正滑著手機，露出一臉燦笑。
「Got7 剛發行了新專輯！」
「噢，真的？」
「我很喜歡他們的新歌喲，妳要不要聽聽看？」
「好呀！」
我立馬移步到妳身邊，緊緊抓住每一刻妳願意與我分享的時光，巴不得在天父的冊子裡，將這些珍珠時刻都定格，嵌進妳青春物語的那一頁，好好地收藏起來。
▲作者願緊緊抓住每一刻女兒願意與她分享的時光，盼望在天父的冊子裡，將這些珍珠時刻都定格，嵌進女兒青春物語的那一頁，好好地收藏起來。
參考資料來源：
‧National 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
https://www.nimh.nih.gov/health/statistics/eating-disorders.shtml
‧Eating Disorders Victoria
https://www.eatingdisorders.org.au/eating-disorders-a-z/eating-disorders-explained/
‧Help Guide
https://www.helpguide.org/articles/eating-disorders/eating-disorder-treatment-and-recovery.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