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期神國知行-文化 Knowledge & Practice

【文字人的獨白】

作者和他的不安

 

文╱睿欣

 

 

本文看似寫給文字事奉者,但你我在不同崗位服事,「不安」是否也如飛蟲在耳邊飛舞?包括文字人在內的服事者,能在自身完善了才從容跟隨神嗎?或是帶著不安,在不確定中隨時求告,願意聆聽?


 

飛舞耳邊


不安,你是一隻蚊子,突然就厚臉皮地在我耳邊唱起歌:啦啦啦啦啦啦,來啊來啊,怎麼不理我?

 

你明目張膽地在我生活的空間裡飛舞,驕傲地宣告你存在的自由,我若掉進你為受注目所設下的圈套,起來追趕,你會躲避,我卻輸掉了一身力氣。


寫作和「不安」怎相干?他們不單是敵人,根本就應該是對方世界的外星人。


作者,就是「坐者」,那坐得住,靜得下,喜歡遠離塵囂,泡壺清茶,關上門,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用文字吞雲吐霧的修士。


噓……別吵!


為了閱讀和思考,作者經常刻意把自己隔離起來,簡化那些可能叫他分心的事物。我確定自己在房間裡安了紗窗,裝了隔音板,上了鎖。拒絕被打擾,好讓自己能安心伏案地敲打鍵盤。所以,當發現「不安」的蹤影時,我努力假裝它是幻影。


時間就這麼多,動作要快!我打開電腦,把腰桿子挺直,手指已經先在鍵盤上占位,打開之前寫的內容,讀了一遍,上回就寫這樣?我抓抓眼皮。


輕點,眼皮很脆弱,抓多了會皺。


望著電腦螢幕,寫得不多,還寫得不好。離該交稿的日子已經不遠,這段重寫嗎?已經落後的進度就更加落後。不重寫?再來能接得順暢嗎?能扭轉情勢嗎?


忍不住又抓起背,天乾皮燥,幸好抽屜有乳液抹一下就行了。別猶豫,寫吧!我邊抓,邊在鍵盤上敲敲打打起來。


寫得順時,一切靜好,世界的煩躁都鎖在房門外,與我無關。以為不安被制伏,奉祂的名趕到豬群裡,跌下山谷了。但卡住時,耳邊嗡嗡叫魂:我在啊!我在啊!我從來沒離開過。

 

▲ 不安在我們創作、服事中以寫得不好、做得不好等方式存在。(Photo Credit:yanalya)

 

打掃憂慮


我天性不愛攻擊,能忍就忍,不忍就逃,從不認為這是弱者的表現,而是作者必要的選擇。力氣就這麼多,想寫,就要對「使力」這件事吝嗇一些。想把眼前這篇文章寫得完整,是需要容許生活中許多人事物的坑坑孔孔。現實生活有風波時,不安跟著,我就讓它當跟屁蟲。用背向著它,就是最積極的抗拒。


但人還是人,顛簸久了,不安有時會從背後伸手勒住脖子,讓我無法呼吸。這樣的日子……還能寫嗎?我開始問自己,也往祂那兒瞄一眼。


蚊子在房間裡容易追打,如果在整棟房子裡出沒,就難以控制。不是我想理牠,是牠不肯離開我的眼界。不安引發的情緒像棉絮那麼輕,可是飄進眼裡也讓人張不開眼。我越來越關注它的存在,離開書桌的次數越來越多。


猶如家中蚊蟲一多,需要重視環境的清潔,我終於聽懂「不安」的警告,開始起來打掃內在環境。是生活的不確定感糾纏太久;是禱告後狀況沒好轉的失望;是現實太糾結、心情太混亂;是忙碌讓我忽略了陰暗潮溼的角落。


成為祂手中的鍵盤,並不代表可以活成非人。宣教士、傳道人,和眾服事者,過的也是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生活,作者更是。


沒人能完全阻擋各種難題的發生,但可以操練如何處理難題帶來的憂慮,如果願意謙卑接受「不安」的提點:「你們要把一切憂慮都卸給神,因為祂顧念你們。」這樣一句熟悉的叮嚀,從來不會像雨悄悄落下,就滋潤了現實土壤。總要等我無力掙扎時,終於閉上眼,讓這句話在腦海裡震耳欲聾,重複播放,到成為口中不知不覺哼著的曲調。

 

原來「不安」也可以是善意的召喚:來,到我這裡來。


文人的體質敏感,即使只是一點波動,也會引發不安的情緒,何況是現實裡的海嘯衝擊?!年輕時我總認為寫作就是要天時地利人和;人不定,就坐不住。於是我會花很多時間力氣去打點自己,讓自己舒適,才開始動筆。


曾獲2014年度卡夫卡獎,成為繼村上春樹後第二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作家,被譽為「荒誕現實主義大師」的中國作家閻連科說:「作家是那種無論你多麼幸福,他都是內心充滿焦慮和不安的人。作家是那種在世界上最愛自尋煩惱的人。沒有焦慮,沒有煩惱,就沒有寫作。沒有焦慮與煩惱,也就沒有小說的存在。之所以要寫作,就是因為內心充滿了焦慮和煩惱。」


這樣的話不給我焦慮和煩惱的通行證,反讓我感慨萬分。唉,比起我們這些異象使命滿天飛的人,很多不為永恆使命書寫的人,更願意接納現況的坐立難安;他們才是無論如何都要書寫的人。


漸漸,我才明白:筆,永遠不會主動起來帶著我跑,我必須選擇帶著筆,在現實叢林裡爬行。即使抓著筆的手,會同時被不安的情緒搖晃,也必須嘗試書寫。文字工人,不是在自己的完善裡跟隨神,而是死命跟隨完美的神。與其一直專注在不安的情緒,不如把它當成促使自己倚靠神的機會,口吃般吐露文字。

 

攻防「不確定」


不安哪!你像蚊子。能看得見或聽得見你讓我心煩,但不見你時,讓我置身險境。因為冷不防,你會咬我幾口,吸著鮮血的氣味暢快離去。


我可以奮勇殺了你,但你的魅影會留著報復我。人對疼痛都想逃得越遠越好,一顆止痛藥吃下去,就算傷仍在,也可以暫時與它隔離。但你留的從來不是痛。你讓我癢。


癢到讓我不得不靠近你留下的墓碑,必須邊恨邊撫摸你的足跡,還逼我要溫柔以對。倘若我拗起來衝動用暴力死命抓,你將在我肌膚上擴大占據的疆界,用一張漲得通紅的臉向我示威。


除了現實生活帶來的不安情緒,另一種不安來自「不確定」。


想寫一個主題,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得夠充分來寫?想寫一段往事,不確定是否記得清楚?想寫一個很珍貴的經歷,不知道文字功力會不會搞砸了它?能寫得出來嗎?寫出來的東西值得發表嗎?


文章是作者的心頭肉,讀者會專注捧著讀,還是殘忍地踏過去?

 

我曾把這種不安看為無能,把不確定當成沒準備好。文字穿透歲月,我才明白,創意原本就是一盤生肉,一尾活跳跳的鮮魚;創意本身就是一種未完成,創作的過程「正常地」充滿了不確定。


創作就是和「不確定」約好的拳擊賽,無論怎麼被對方擊中,只要起得來,就能夠賽下去。的確,我記不得哪篇文章是在非常確定、非常自信、預備充足的狀況下,一路拍胸完成。作者每次開始寫一篇文章,就像大衛李文斯頓走入非洲的沙漠和叢林,能事先預備好帶著走的很少。每一段旅程的完成,都是在忐忑的心情裡,勇往直前。他的背包裡,也有一樣必備品,叫做「不確定」。

 

作者的每一段旅程,都在背包裡放上「不確定」。


當然,作者並非銅牆鐵壁,有時也會被不安的情緒咬得滿腿疱。癢,死不了人,卻會讓人不停地分心去注意那該死的疱。


寫作的經驗並不會叫作者對他想要寫的文章更有把握,只會讓他在寫寫停停的過程中,更熟悉如何與不安情緒對恃;有時該進攻,有時得退防,有時中場休戰。就算情緒化身為20個問號漫天飛舞,就算當中有些不確定咬了自己,留下幾個疱,避不開滿腿紅唇印又如何?學著像熟悉蚊子的人,懂得越抓越癢的道理吧!拿冰袋冷卻一下,別注意它,要習慣它。


離開原地

 

作者不能把每次寫作當成是鋼琴家開演奏會,苛求最好的狀況,最佳的表現。現在很多人喜歡上課學寫作,我則把每次寫作當上課,相信上帝的教材準備好了,只要動筆,就可以開始學習。這麼多年了,我總是用學生的身分在寫作,接納自己裡面的不確定,讓那句「寫得出來嗎?」在書桌周遭飛舞。


誠實吧!坦然吧!就算發表文章必須用敬畏的心去認真對待,我也不再對自己屬靈喊話,假裝不安的情緒都消失,在一切交託後,就行雲流水,心曠神怡了。不,我寧可面對自己的脆弱,帶著自己的不確定爬行字裡行間;允許不安,承認自己就是沒有一氣呵成的爽快。然後在不安中,漸漸被祂訓練出隨時求告的口,和願意聆聽的耳。


「等我有時間好好靜下來,再動筆。」這句話很多人想過、講過。不太寫的人,總想著寫作是一場與世隔絕的修行,但美國作家、寫作教師娜塔莉•戈德堡(Natalie Goldberg)卻告訴學生:「不安的時候,坐下來寫。」


有些不安正來自靈魂深處的召喚,是關住自己的四面牆上的裂縫,從裂縫裡進進出出的爬蟲讓人不舒服。但是,當我突然看到蟲子走在細光的管道中時,才發現牆外正陽光普照。不安的裂縫,就成了走出自我的機會。


坦白說,作為一個文字工人,我有很多的不安來自書寫信仰。


寫給天國親戚們時,這種不安比較微弱,雖然也擔心各派各宗讀者對我的文字太較真,但總是自家人,打打鬧鬧關起門來還是一家血緣親,大不了遠親少來往。


寫給沒基督血緣的人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文化背景要考慮,語言要拿捏,內容要謹慎,希望人家讀得懂,那只是起步。能讀明白、同意,還要被打動,才是層層關卡層層難。唉,寫時那不安,真像第一次出國的人碰到老外,無論之前預先背了多少單字,學了多少當地風俗習慣,仍嘴角發顫,聲音虛弱,傻笑加苦笑,半天開不了口。

 

作者體會,筆不會帶著人跑,而是服事者選擇帶著筆在現實的叢林中跟隨神。


當年,我委身寫作的初心,是透過文字與不認識祂的人對話。多年來,我期待能夠透過落實生活的文字觸摸讀者,希望自己作為真理的傳遞員,也要具備屬靈語言的翻譯能力。相對於言語交流,文字於我並非繞道行,反而是選擇心靈與心靈之間最直接的路,一邊披荊斬棘開路,一邊前行。


既是服事就該勇敢,義無反顧地衝,被揀選成為祂對這世界敲打的鍵盤之一,難道不是極大的榮耀?是的,太對了,只不過我常覺得這冠冕不鑲鑽石珍珠,而是由荊棘編成。


總卡在自己的有限和愚昧裡,很多時候寫到一些自以為很懂的真理時,斟酌著如何表達,才發現自己的理解不過是表皮熟了,扒開裡面還生硬著的烤地瓜。也有時候,我信心滿滿地選擇一個主題,卻在還沒理出書寫的內容以前,自己就先落入困惑中。


一次次,我越想掙脫自己的有限,揮開不安的情緒,我就越失去寫作的動力,想鑽回自己的舒適沙土裡,假裝不寫也無所謂。


感謝「不安」逼得我低頭,看見自己站錯了位置。


原來,作者不是全知的觀點。文字的「我」,就像小說裡第一人稱的主角講述故事,「我」,代表的是一個角度、聲音,而不是全知全在全能者。因此,我只需要把自己這個角度寫好,寫真。我是人,不是神。一個願意擁抱對真理矛盾和困惑的作者不單誠實,也很真實。心靈的對話,不是教讀者怎樣成為像神一樣的人,而是分享一個不完全的人如何渴望完全的神。

 

心靈的對話,不是教讀者怎樣成為像神一樣的人,而是分享一個不完全的人如何渴望完全的神。

攝影: JHY


作品多次榮獲各大文學首獎,開創臺灣小說首次由國外主流文學出版社購買版權先例的作家吳明益,他的創作多年來在文壇上備受肯定,大放光彩。然而在一次訪問裡,他卻說:「創作的心理是自卑又自尊的,作品充滿疑惑,不是給出答案。所以當你試圖用『正確』的倫理觀來檢討我的作品,你會覺得破綻百出,因為我沒有那麼自信。」


一棵樹,一張桌子,從來沒有不安的感覺,但是一個人從出生到老,多多少少,總有不安的情緒飛來飛去。也許這不安,就是作者的生命跡象之一。成長本身是不安的;一次次,因為不安,人離開原地踏步的狀態,朝未知走去。


所以好吧!蚊子,你,愛唱就唱!我不再給你過多的注意力。大不了就是一種白噪音,催眠了,我就去睡覺,等著下一個天明,拾起鍵盤繼續往前。

 

 

睿欣,文字工作者,文章曾散見報章雜誌,曾任《宇宙光》雜誌、《真愛》家庭雜誌專欄作者,現任《北京根基》雜誌作者。同時多年經營「私塾夫人」博客,「給我,你的真心」博客,「是祢」博客,並有臉書「搶幸福」專頁書寫。著書《遊子足音》,《理家理心》,《管教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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